鄉野村嫗
住村尾苦楝樹下的江家名聲不佳,父無賴,子兇悍,家中又養著惡犬、刁鵝,常聞動靜齊聲出動,村人無不避走。
「你怎一人在河邊?」江大郎出聲問道。
阿萁聽他問話,不像有歹意,答道:「我等嬢嬢的船來。」
江大郎放下肩上的魚網,道:「我從上河收網,沒見有船回。」
阿萁心裡有點焦急,幾步跑到踏板上看去,黑水茫茫,果然連個船影都沒。天暗得極快,再等個片刻,四周就要黑如濃墨,今時天陰,不見月亮,饒是阿萁膽大,也有點惴惴發慌。
「年底十家九戶都要趕集,沿河各村都要停靠,估摸這才晚了。」江大郎安慰,掃她一眼,皺眉問道,「你家大人怎不來?」
阿萁站在踏板上回過頭,老柳虯伸,黑水湯湯,這人斗笠蓑衣漆黑一身,戳立在那,語氣不善,膽小的非要吃他一嚇。
「阿爹打獵,說不得還沒回呢。」阿萁蹲下身,拿火折點亮燈籠,看身旁無可掛之處,只得提在手中。轉眸見江大郎竟還沒走,奇道,「天晚了,江阿兄也不回?」
江家大郎名喚江石,人如其名,看著很是硬臭,回了一句:「不慌。」
阿萁疑惑地眨了眨眼,只聽得「噗通」一聲,江石將魚簍扔進河中,濺了她好些水。冰涼的河水沾上她的眉眼,冷得她一個激靈,不由惱怒地瞪了江石一眼。
江石卻看都沒看她,仍舊披著一身毛刺刺的蓑衣倚著老柳坐下,好似坐那休憩。
阿萁心裡嘀咕:外面透骨冷,這人打魚回來竟還在外吹冷風,當真是奇怪得緊。她提著燈籠,等船歸等得無聊,拿腳踢著泥土疙瘩,時不時瞄眼江石,越看越是好奇,七猜八想,忽得記起自己嬢嬢無意說起過:江石是過繼的。親與不親,總是隔一層,江阿伯還是村中有名的幫閑無賴,江家伯娘似是外姓人,逃荒路過三家村,不知怎得被江阿伯給拐騙了去,連個酒宴都沒辦一桌,嫁時身邊還帶著一個小兒郎呢。
江石許在家中常受苛待。阿萁心道。她胡思亂想了一通,想著回去后要與阿葉說說江石的事,驀得驚覺:這豈不是和長舌婦無甚分別?這個念頭一生,自己嚇自己一個哆嗦,連忙默背起《千字文》來。
等她背了十來遍書,兩腳站得發酸,指尖凍得發麻,河面遠遠一點漁火在那搖曳。阿萁又驚又喜道:「船回了,船回了。」
她高興得跳著腳,雀躍間,似是聽到江石輕應了一聲,只是氣弱聲微,她只當自己錯聽,三步兩步跑到踏板上,看著河面的那點光,漸移漸近。
船過水動輕拍兩岸,烏篷小船船頭掛著一盞風燈,燭火微明,船公一點船篙將船靠岸。阿萁連忙從踏板上讓開。
「婆子麻利些,天黑水道難走,我這船還要送客去牛軲村呢。」船公將船靠穩,催促道。
阿萁忙側耳去聽。
「你這個後生好不曉事,天黑不好走道,倒要賴老身身上,還不是你為多挾船錢多接了人客。我老胳膊老腿,跌進河中,受凍歸了西,你出棺材錢不成?」果然是施老娘尖刻的聲音。
船公哭笑不得,無奈道:「我順口一催,大娘何苦生咒自己。」
施老娘回道:「老身還沒怪問你來,你倒嚼起舌,你等你家客,誤了時辰,生生拖得天黑,船錢要退我一個銅子。」
船公見她難纏,苦著臉告饒:「大娘,實沒這個道理,有客坐船我難道拒了他?我這冷天水上撐船,賺得也不過糊口的錢。」
船中還有他村的客,正愁天黑,偏偏船公跟一個老嫗歪纏,一個個都不耐煩起來,一個老叟道:「你這婆子莫再耍橫,趕緊下船去,天都漆黑,我們也好早點歸家呷飯。」
另一個女聲道:「船公好多的嘴,她一老婦,僵直硬胳膊,如何快得了?你造的口業惹她歪纏,倒帶累我們。」
又有一人道:「船公退一個銅子給大娘,實你說錯話。」
這船公也是個小氣吝嗇的,船錢進了布兜里,半個子都沒有往外掏的理,嚷道:「好長的水路,只這船價,半個銅鈿都退不得。再說,今天退一個銅子,明日說不得再退出兩個去。我還如何營生?不可不可。」
施老娘怒道:「你這船家定是我看年老好欺,我哪趟坐船歸家是這個時辰的,你瞧瞧這天,伸手都不見五個指頭。你自家理虧,還要落你口舌埋怨。」
船公寧肯彎腰賠罪,也不願退人銀錢,與施老娘道:「大娘饒我這一遭,是我沒心腸說錯話。」
施老娘得了理,倚老賣老道:「這才是個模樣,來來,搭把手,幫老身把籮筐拎到岸上去。」
船公也是個欺善怕惡的,往日見客弱,他就惡聲惡氣,今夜撞著惡客吃了排頭,半個屁都不敢放,利落地將施老娘的籮筐提到碼頭上。
阿萁聽施老娘兇惡,臉上微紅,好在天黑旁人也看不分明,高聲喚施老娘:「嬢嬢。」
船公看碼頭站著個身量不足,提著燈籠的農家小娘子,笑與施老娘道:「這是大娘的孫女?真是個孝順丫頭,大冷黑天等在岸上。」
施老娘生得精瘦,梳著油光的髮髻,勒著黑布抹額,耳朵上墜了副小銀圈,一身青布衣裳,扎著褲腳,攔著圍裙。她雖年老,身子骨卻極是硬朗,挑得擔,攏得柴,訓得兒孫,打得惡犬,一個大步跨上碼頭踏板,見著孫女卻沒好聲氣:「你這丫頭片子等在這,能頂個什麼用?」
船公與船上的人客聽到施老娘的話,紛紛搖頭,笑道:「好會作怪的婆子。」
阿萁也不生氣,笑道:「再不頂用,也能提個燈亮腳下。」
施老娘撇嘴:「啊呀,村路走了幾十年,我閉著眼都能來回,哪用點燈,白費了蠟。」
阿萁笑了笑,由著施老娘念叨。施老娘的背筐還放在踏板上,她伸手抓住筐耳把,道:「好賴還能搭把手呢。」
施老娘笑起來,癟薄的嘴一咧,道:「渾不用你,你才幾兩的力氣,等我老得不能動彈,你要是不嫌我不中用,再來搭把手。」
阿萁無法,只得幫施老娘把背筐背到她肩上,這筐裝得半滿,蒙了一塊藍布,也不知裝得什麼,壓手沉重,施老娘起身沒穩住,打了個趔趄,阿萁連忙扶了一把,有嘴無心地問道:「嬢嬢買的什麼?這般沉。」
施老娘道:「真是不當家不知瑣碎,油鹽醬醋的,少得哪樣?」
阿萁道:「衛四叔家也開雜貨鋪呢,賣得醬醋,還有茶呢。」
施老娘罵她:「憨貨生得憨丫頭,家門口的事物還不賺你個腳程錢?」
阿萁遇事最愛琢磨,想了想道:「可是嬢嬢坐船來回也要船錢。」
施老娘大搖其頭,又罵:「唉喲,怎生好!小時還機靈,越大越傻,別跟你那大口小肚瓮罐子爹似,進得多,倒出也多,末了肚中沒剩個半點米糧。」
阿萁噗得笑出聲,又忙拿手捂住,她爹施進極疼她們姊妹,她半點也不願恥笑。
施老娘瞪她:「我說錯哪句?你阿爹百樣好,就是沒個計算,手裡捏著半文錢,他能借出個一文去。」
阿萁辯道:「那是阿爹看人有難處。」
施老娘咯嘍一聲怪笑,道:「自己還是個光腳板的,倒想修橋鋪路?可有那個斤兩?」說得阿萁不吱聲,施老娘猶嫌不夠,「還有你阿娘,跟你爹倒是鍋對了蓋……」
阿萁聽得耳朵癢,氣咻咻道:「難道阿娘也是瓮罐?」
施老娘氣定神閑道:「你娘不是瓮罐,你娘是淚缸。」
阿萁一時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她娘心腸善,見不得人受難,若有乞討上門,必施粥飯,家中養得雞兔總不忍殺了吃肉,好在雞要下蛋,她爹獵的兔大可在外剝皮。
「先才還說船錢呢,嬢嬢怎拐到阿爹阿娘身上。」阿萁咕噥道。
施老娘睨她一眼,知她護著爹娘,不教她多說,惡聲惡氣道:「船錢來去才得多少?家中的野物也要將到鎮上集上換錢,一月少不得一趟,哪裡虧了船錢?」
阿萁頻頻點頭,連說好話討好:「還是嬢嬢算得明白。」一陣冷風吹得她后脖子冰冷,縮了縮頭,央道,「嬢嬢,我們早些回吧,阿姊早燒了飯。」
施老娘斥道:「只惦著吃。」她嘴上挑刺,卻不再耽擱,背了背筐,打頭就走,「還說要照路呢,墜在後頭照哪個去?」
阿萁呆了呆,慌忙追上,又疑惑自己好似忘了什麼,直走了十幾步路才想起倚著老柳小憩的江石,提燈回頭去看,燈火暖黃亂眼,怎也看不分明,一咬牙,道:「嬢嬢住住腳。」不待施老娘說話,她已快步跑回了碼頭,誰知老柳下早已沒了人影,也不知江石几時走的。
施老娘站那看她提著燈籠在柳樹下亂照,忙問:「可是丟了東西?」
阿萁道:「沒呢,剛才江家阿兄在那,我以為他沒走,想喊他一道回。」
施老娘便問:「哪個江家阿兄?」
「有平阿伯家的。」阿萁回道。
施老娘一反常態,竟沒說酸刻的話,卻嘆道:「難啊!」
阿萁還未嘗過百味,只聽得夜風嗚嗚,歪了歪頭,不解其中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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