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春閨夢裡人(二)

番外2:春閨夢裡人(二)

三六九等,一等隔一重天。

陳小樓隱約記得,這好像也是某齣戲里的唱詞。曲調是一支《寄生草》,鏗鏘頓挫,驚心動魄。只是那個時候的他還聽不出來,張爺話聲之中,那心肺脹碎之聲。

總的來說,還是道行不夠。

然而,這種道行啊,很微妙,和人的經歷年歲都有關,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徹底說明白的。

陳小樓逐漸發覺,後來跟著張爺學戲,學得不光那唱腔上,和身板上的功夫,還有這一行中人的處世之道。

靠嗓子和身子吃飯的人,是絕對乾淨不了的,太乾淨了,喉嚨里的聲音就膩滑不起來,腰肢手腕也會過於僵直,因此,除了唱好戲,還要通情愛,男人和男人之間的情愛,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情愛,都要知道那麼一點,但又不能沉迷於其中,否則,就沒有一副硬心腸,從戲台上一出又一出的喜怒哀樂中抽離出去。

老皇帝死的前一年,張爺死了。而陳小樓也在京師唱響了名頭,自立門戶建立起了陳家班。他給自樹了一個名門落魄子弟的名聲,私底下也結交一些八旗的貴族子弟,跟著他們討論些玉器寶馬。因他身姿婀娜,模樣清秀,舉手投足之間,又自成一段風流,那些個紈絝子弟聽說了,無不打馬前來拜會,想和他親近親近。

然而,他也有他學來的手段。

若即若離,將近即遠。

絕不讓他們沾染到自己,又能撩撥得他們心眼兒的發癢,喜爭先恐後地為他一擲千金。

有了這些人的追捧,陳小樓一躍成了各大家門第攢堂會時,爭相邀約的名角。

只可惜那韃子老皇帝一蹬腿兒西去了,宮裡下了禁戲令,上至親王貝勒,下至文武百官,甚至是普通百姓之家,都不得聽絲竹之聲。

陳家班在京師里沒了吃飯的地方,人心渙散,好些看著賺錢無望的人,都背著行囊回鄉里去了。當時捧他場子的子弟中,有一個下三旗子包衣出身,叫里鏳的人,是十二爺的家生的奴才。聽說這位陳老闆想去昇平署當「外學」的差兒,為了討他的喜歡,便給借自家主子是內務府的頭兒,自己在內務府也算吃得開,殷勤地給他鋪了一條路。

「欸,雖說先帝爺的大喪,處處都咽氣兒,戲不能開鑼,但沒禁了大傢伙兒評戲論戲的吧。陳老闆這樣的人,也是該入宮見識見識,這後頭出來啊,不就是菩薩鍍金身,能做咱們京師的戲首了嗎?」

「喲,大人真能圓滿小樓這個的願,小樓定重謝。」

「重謝什麼,今晚……」

「大人啊,國孝還熱著呢。」

「欸,是是,我該打嘴。」

***

入紫禁城,又是另外一副景象。

大喪期一過,除服,白幕雪旗一夜之間全都收斂不見了,滿眼都是新一朝,萬象更新的氣象。昇平署在排演新的大戲,京師里,各家戲班子也都重新上了油彩面,裝扮搭台。

而陳小樓鍍了這層金,果然名聲更響,在京師里一座難求。

就連大學士張孝儒那個戲痴,也捧著銀子來捧他的場子。

宮裡戲也唱,宮外的戲也唱。便逐漸有了對比,外面的戲,要鑼鼓喧天,要得是熱鬧,要得是堂會主人的體面。宮裡規矩大,戲文也講究得很,各位主兒們的避諱,皇家的禁忌一籮筐,倒是很難彼此盡興。且那戲台高大,主兒們都在戲台底下坐著,穿著金絲銀線繡花的衣裳,燈火一照,明晃晃的,什麼都看不清楚。

所以,陳小樓第一次真正看清楚大清國的皇后,已經是三阿哥出天花死去的那一年。

皇后是蒙古的女人,自幼在草原上長大,雖然嫁給了賀龐,但畢竟在京師生活的時間不長,少年時代又並沒有聽過中原的戲。起初對那咿咿呀呀的腔調並不大感興趣,不過是因為太后好這一口,再加上宮中的嬪妃也都喜歡聽,她向來體恤她們,知道皇帝政務繁忙,她們和自己一樣,都是深閨寂寞,便是不喜歡也要攢局,陪著她們聽,不時閑談,以此來打發時間。

宮裡的戲吧,聽來聽去都是那麼幾齣。意思正,排場大。聽久了也膩。

直到一年的中秋,昇平署讓外學們獻戲,陳小樓唱了《春歸夢》中的一段。其間的那段西皮流水,唱得是嘔了心有吐出血來,情感濃烈,腔調婉轉。好像把她對皇帝多年的期盼,年少時懷春的心境,一股腦全部唱了出來,直聽得她眼淚止不住的流。

再一看那唱戲的人,身子婀娜,雖是男子,卻有一段不輸女人的風流。

她不由地脫口說了聲:「賞。」

那時,戲剛剛停下。

那人在台上向她磕頭謝恩。她隨口向孫淼問了一句:「他叫什麼名字。」

孫淼答道:「陳小樓,倒不是宮裡人,是京城裡陳家班的班主。」

「哦。」

她就這麼「哦」了一聲,並沒有刻意去記這個名字,收回目光,落向了正席上的皇帝。

皇帝手裡端著酒,正在和太后說話,那一日,王疏月身子不好,不在席上,皇帝的面上雖然掛著一絲乾冷的笑容,目光卻同他們頭頂的月色一般寒冷。

那一日,也是她侍寢的正日子。

敬事房的人早就在長春宮裡別候著了。皇帝過來的時候,卻已經起更了。皇后睡得迷糊,又被宮人喚起來,皇帝顯然性子索然,胡亂地和她行完周公之禮。翻身朝外,自睡去了。

不過也就是在那一日,她終於再一次擁有了自己的孩子。

有子萬事足。

對於當時的皇后而言,這句是實在是再真切不過。

皇帝對王疏月如何,對其他的嬪妃如何,皇后真的是看淡了。懷了身孕以後,她甚至懶得過問敬事房的事,懶得知道皇帝歇在哪裡。

一門心思地護著自己腹中那個對於自己和蒙古,甚至對於大清的未來都無比重要的孩子。

誰知,孩子是平安生出來了,但卻沒能逃過滿清皇族的噩夢。

三阿哥還沒有足歲,就出了天花。那一年,欽天監奏報天象有異變,月宿沖陽之說在宮裡鬧得沸沸揚揚,她去求皇上護他們的孩子,皇帝卻當面斥她膚淺愚蠢。她沒了辦法,第一次違逆皇帝的意思,動用了皇后的中宮箋表。將王疏月和大阿哥鎖入欽安殿。她想著,就算拼著和皇帝,和王疏月撕破最後一層體面,她也要保住自己的兒子。

誰知,翊坤宮的那個女人,依舊安安靜靜地遵從了她的意思,帶著大阿哥入了欽安殿。而皇帝也沒有駁斥她。

儘管如此,孩子還是死了。

她去求皇帝,讓她出宮去見見自己的孩子。皇帝沒有準許。

她最後等來的是裝著孩子金棺。她想見他,她想對著皇帝哭一場。皇帝仍然不肯。

於是,她和皇帝關聯,至此,好像全部都斷了。

起初的那幾日,皇后夜夜無法入眠,一閉上眼睛,就看見三阿哥的臉,生滿痘瘡,流著膿血,觸目驚心,她忙睜開眼睛坐起來,驚聲喚孫淼。

然而孫淼過來,卻也不敢說什麼。生怕觸到她的痛處。她又要流淚。

於是主奴二人就這麼點著燈坐著,一直坐到東方發白。

孫淼實在不忍看自己主子這麼消沉下去。除服后,有一日忍不住提了一句。

「娘娘,昇平署新排了戲,不如傳一出熱鬧的過來。讓婉嬪,寧常在她們過來,陪著您樂樂吧。」

「那些戲文有什麼意思……都不好。」

「娘娘,去年中秋,您不是很喜歡聽那個姓陳的外學,唱什麼《春閨夢》嗎?聽說,近幾日他在宮中。」

春閨夢。

皇后不由地在口中呢喃了一句:「海棠開日我想到如今……」

孫淼雖然不大懂戲,卻也聽出這句戲詞之中的怨恨和傷意。

忙低聲道:「奴才該死。」

「不是你該死,是本宮該死。」

「娘娘,您這樣說,奴才們心都碎了……」

皇后抬起頭,望向冷清清的宮門。

男人一旦沒了心,就會覺得,連見面都是厭惡的吧。

其實她一直覺得,對於情愛,她並沒有多麼貪心,她只是想他來見見她,跟她說一句:「沒有關係,孩子沒了,你還有朕。」就夠了。

可是,他卻好像再也不肯見她了。

南梆子打起來,春閨夢後面一段是什麼來著。

她眼前有些迷糊。

哦,是「被糾纏陡想起婚事情景,算當初曾經得幾番溫存。我不免去安排羅衾綉枕,莫負他好春宵一刻千金。原來是不耐煩已經睡困。」

接著,又接一段西皮搖板,唱的是:「我來攙扶你重訂鴛盟。」

果然都是戲文,全是荒唐假話。

「罷了,孫淼,你去傳那個叫陳小樓的來吧。」

「是。」

孫淼將要出去。她卻又出聲喚住她:「你告訴他,吾兒將喪不久,本宮聽不得絲足鑼鼓,也不准他油彩塗面,讓他素衣素臉的過來,別的戲文,本宮也不聽。只一出《春閨夢》。唱那一段西皮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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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妃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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