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雲行(四)
「奴才手不穩,燙著主子爺了,奴才該死。」
她撿好那一堆瓷片,跪直起來,向著皇帝端端正正地磕了一個頭。
竟然是王授文的女兒。皇帝想起來,她是裕妃挑給賀臨的側福晉,如今到成了那個混賬的保命符。
那邊王授文老遠就已經聽到了氈帳前的動靜,跟著何慶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見皇帝上手握著刀,誠王被摁在地上,自己的女兒跪在這兩兄弟之間,臉上的燙起的燎泡看著著實駭人。
他顧不上去過問女兒的事,忙扶起賀臨:「誠王爺,您對臣有氣,怎麼能怪責皇上,皇上免了王爺私自進宮的罪,對您已經是寬容之至啊……」
扶的是誠王,責任一股腦往自己身上攬。話里話外的意思又是站在皇帝這一邊的。王授文能在滿漢之間吃開是有道理的。張得通當下就想給這人精鼓個掌,這父女兩一個降住了瘋王爺,一個拉住了怒皇帝。真真都是菩薩,都是能救命的葯。
「老子拜皇阿瑪天經地義,要他來免……」
「賀臨!」
賀臨本是不服王授文這些鬼話的,哪知才開口要罵,卻又被王疏月給喝頂了回去。而且她竟然還叫了他的名字!
呵!連富察氏那樣的烈女子都不敢這樣直呼他的名字,偏在這場合下,他還不能跟這個女人發作。一句話說不完,硬吞回肚子,頓時臉色漲紅,心裡糊裡糊塗地想著,今兒到底是怎麼了。
然而,他還不及想通,就已經被王授文從地上扯了起來。
「王爺啊,小棍子挨,大棍子躲啊,您不能逼著皇上在先帝爺仙靈未遠的時候不仁不義,快快,快跟老臣走。」
說著他又向著皇帝搖了搖頭。皇帝是被賀臨的話逼得拔了刀,這會讓王授文過來勸擋,台階搭得穩當,賀臨也莫名其妙地蔫了下來。胸中的惱怒此時已經被摁下了一半。
王授文見皇帝不吭聲,忙一面撐著賀臨,一面對圖善道:「找人來扶啊。」
圖善明白他的意思,招呼御前侍衛一擁而上,和王授文一半是扶,一大半是拖地把人給押走了。
雪密地糊人眼睛。
圖善等人走了,帳內外就又剩下了一堆沒聲氣兒的奴才。皇帝鬆了手,刀應聲掉在地上,雪累得太厚實,竟然沒有發出什麼聲響。他低頭看了一眼仍然跪在地上王疏月,她低垂著眼,孝服上不見滾毛的領兒邊,生生露著半截脖子,雪不斷往她領中灌去,人已經在發抖了。
再往臉上看,一串子燎泡鼓漲得厲害。
男人可以背幾個疤,但女人不一樣,皇帝想起去年自己府上一個側福晉,被花枝勾傷了臉皮,就在他面前哭得差點厥過去,他厭惡女人在他眼前沒有規矩的儀態,不但不心疼,後來竟再沒去看過那位側福晉一眼,如今好沒好也不知道。但女人愛臉勝過惜命,他是看明白了的。
「主子爺,這王姑娘……怎麼處置。」
張得通小心詢了皇帝一句。
怎麼處置?他還真沒想好。
賀臨要跟他一道往死胡同里走,這個女人的行為看似莽撞,實則是聰明的,將才那場面,除了她這麼一個身份,到真沒有別人能擋得了他的駕。生死之間,這一舉舉重若輕地盤活了賀臨,也走活了他的路。但這並不怎麼樣。
對,他向來不喜歡女人自以為是。
此時他甚至覺得,這當口根本不該費神去想如何處置她,索性不應張得通的話,抬腳往帳內走去,「恭王在什麼地方?」
張得通忙跟著他進去,「喲,怕還和十八爺一道在養心殿跪著。」
「傳過來。」
張得通知道主子爺要議誠王的事,王家那姑娘一時半會兒在雪地里是起不來了。想著將才若不是她,今夜乾清宮跟來的人怕都要被挖眼睛割舌頭,又見她受苦,心裡過意不去,趁著去傳話的當兒,讓何慶給人遞了個手爐子去。誰知道何慶把爐子原封不動地又抱了回來。
「王姑娘說,主子爺是在責她,她不能受用。」
張得通覺得自己這會兒只想吸一口醒腦的鼻煙。
得得得,主子們都是明白人,拎不清的是他們這些奴才。
想著抹了一把額頭上已經徹底涼冷的汗,低頭在腰間翻找,何慶抱著手爐子問道:「師傅您找什麼呢。」
「鼻煙壺。」
翻了一圈沒翻到,不得已撩開帳簾去裡面眼尋,倒真是尋到了。就壓在皇帝的靴底下。恭親王顫顫巍巍地跪在氈墊上,正死死的盯著那鼻煙壺,企圖給自個眼神找的聚焦,以此來的抵禦心慌。
張得通嘆了口氣,知道是撿不回來了,鬆手擱簾作了罷。
恭親王也就是皇七子,和賀臨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他這個人比自己的弟弟老實得多,皇帝指派什麼事就做什麼事,其餘一概不敢多嘴,如今自個的胞弟做了這麼大逆不道的事,他知道躲不過這位嗣皇帝罵。
路上聽張得通說,好歹弟弟性命是保住了,因此打定主意,就是跪死也要讓皇帝把這口氣兒在他身上出順了。於是皇帝說一句,他就請一個罪,應得也都是些是什麼疏於管顧之類的廢話。皇帝說到處置的時候,就和老十八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求,說什麼皇阿瑪還沒有出殯,好歹過了這個大事再處置這個逆臣。
整個人活活的就是一團棉花。
皇帝被他們求得沒了意思,到了後半夜又隱隱發了火牙疼,打不下去這場太極,於是摁著太陽穴打發兩人滾了。
張得通遞茶上來道:「裕娘娘那邊使人過來了。皇上見不見?」
皇帝正靠在椅背上,火牙扯著半張臉都是疼的,但他不想跟張得通這些人提,一提太醫院就要過來,連這會兒的安靜都沒有了。他勉強忍著,抬手狠命地在眉心摁了兩下。
「不見。」
「那……今晚上還回養心殿安置?」
不說不覺得,一說天都要亮了。
「皇上,您臉上……」
臉上怎麼了。
皇帝把手移到眼前,見自己的手掌上不知什麼時候染了一片墨跡,書案上有一方女人用的銅鏡,他側身的朝鏡里看了一眼,額上沾染的那一塊很是礙眼。
張得通忙道:「喲,奴才去給皇上打水來。」
「不在這兒折騰。回養心殿再說。」
說著,他想找找是什麼東西給他染了這一手,隨手翻開了一張壓在手掌下手稿,紙上字是十分講究的祝允明小楷體。他前兩年在練這個體,一直不得要領,王授文說他是筆鋒太沉,再深究原因,那老頭就只顧磕頭請罪,不肯往下深說了。
此時看倒這頗得神傳的字,他起了零星的興緻,抖開一張已然被自己激怒時拍得七零八碎的字稿細看。
「這誰寫的。」
張得通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忙道:「王姑娘寫的,太後娘娘下的旨,讓王姑娘進宮來寫福晉們的典禮簿子。」
他看了一眼皇帝臉色。到比之前都要松和,聚精會神地盯著那字跡的筆鋒。
張得通清了清嗓子,小心道:「皇上,王姑娘還在外頭跪著呢。」
皇帝這才把那個女人想起來。
抬頭望了一眼帳簾,她的影子還一動不動地映在上面,漢女就是天生弱質,饒是冬日穿得厚,還是瘦得像一隻撇去葉的花莖。
他又掃一眼手上的字,怎麼就不大信,這一看就是有年生的筆墨風骨,出自一個未出閣的女人之手。
「張得通。」
「奴才在。」
「回養心殿。」
「是。」
他說著已經從椅中站起來,「傳話給南書房,現在輟著朝,他們手底下也不要給朕壓著,該送的送,該議的議。」
「是。」
張得通連聲應著,搶幾步要去替他打簾。
誰知道他已經自己打起帳簾,還沒走出去,又頓住,張得通險些跟這位爺撞滿懷,嚇得三魂丟兩魂,他卻定聲添道:「還有,替朕問烏嘉,他是不是被誠王給嚇懵了,朕讓他總理戶部,理四川的虧空,他給朕理到什麼地方去了?整整兩日,就給朕寫了個什麼陳情表來哭窮,朕最多再給他一日的時間,再擬不出案子,就讓他自己去吏部摘紅頂子!」
「是,奴才這就去。」
張得通一刻都不敢耽擱。在乾淨的雪地上踩出一串利落的腳印。
外面天光還沒有大亮。雪已經細成了雪沫子。
皇帝獨自走出氈帳,一大片白茫茫的入眼。連那女人烏黑的頭髮都覆乾淨了,只剩下半節辮子。垂在肩前。
王疏月其實早就跪不住了,撐在雪地里的手已經凍得通紅了,見皇帝從氈帳里走出來,她掙扎著跪好,咬了咬顫抖不已的牙關,哆哆嗦嗦道:「奴才給主子爺請安。」
皇帝原本直接要走,聽到她這一聲,到頓了一步。
「你昨夜膽子大過頭了,你可知道。」
王疏月腰伏得很低,「起先不知道,如今聽皇上教訓就知道了。」
這話若要去追究,還真不好分清是卑微認慫,還是傲骨不屈。皇帝心裡晃過一絲不快,但尚不至於跟女人在言辭上過不去。
他打量著自己門下這個名聲在外,馬上要做他弟妹的奴才。
不去看臉上那串水泡,她長得是好看的。只是皮膚白得過分,像多年沒見過陽光一般。還有,她太瘦了,跟他養得那匹白馬一樣,怎麼喂都是一副皮包骨的樣子。
「叫什麼名字」
他隨口問了一句。
「奴才叫王疏月。」
「對,差點忘了,你也是鑲黃旗的人。」
「是,皇上是奴才的本家主子。」
「朕的奴才?王疏月,你說這話臉都不紅。」
所謂天子之怒,就是一晚上都消不下去嗎?王疏月的肩背都快斷了,膝蓋也幾乎沒有知覺,這位爺若再不開恩,她真的要為了賀臨把命搭進去了。
「是,奴才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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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朕是一個沒有感情的鋼鐵直男。
關於原型,我之前說了,有點雍正朝的影子,我參考了一些史料,目的是為了撐得住年代感,但是本質還是為談戀愛服務的。這是一偏無腦戀愛文,對,無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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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辭.亓官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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