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天(一)
這是端端正正地服了軟。
皇帝看著她摁在雪地里的手,手指腫得像蘿蔔一般,他突然想到,這雙手能寫祝體,這麼廢了到底可惜。再看她刻意用髮辮遮擋的那半張臉。受過燙傷,又一夜沒處理,水泡子鼓得亮晶晶的。饒是這樣,她還是一點的悲色都沒有露,在他面前,整整齊齊的地把禮儀盡全了。
不容易。不愧是王授文的女兒,他沒什麼可再挑剔的。
「起來。」
「謝主子爺恩典。」
然而她根本站不起來。一使力反而撲在了雪地里。包括張得通在內的人,手忙腳亂地扶撐了好一會兒,才支著她立直身子。無儀態的樣子果然不好看,皇帝有了嗤意,不肯逗留,轉身走到前面去了。
王疏月被萍露摟在懷裡。人一下子抖像在篩糠,天知道將才她是怎麼在皇帝面前穩住的。小太監們拿來好些衣物來捂她。不過怪得恨,她明明冷得要死,喉嚨里卻火辣辣的疼。她試著咳了兩三聲,竟咳得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只得勉強朝著皇帝行遠的方向看了一眼,估計他已經看不見這處的景象,這才切磋了幾下僵硬的牙齒,喘息著笑出了聲。
萍露心疼道:「小姐都被折磨成這樣了,還笑得出來。」
王疏月一邊笑一邊搖頭:將才……皇上從帳里走出來的時候,我偷偷看了那麼一眼,他額上,臉上都是昨晚我用的那一柄松煙墨……那墨是皓月堂出的,頂不好洗……咳,讓他糟蹋我的功夫。」
這個時候了,她的樂子竟然還敢尋到那位要命的爺頭上。
萍露哭笑不得。剛要說話,懷中人的身子卻漸漸脫了力。「小姐,別嚇人啊。」
她是一下子慌了,好在裕妃那邊使來的人到得及時。王疏月已經睜不開眼,全然不知自個是怎麼被帶到承乾宮的。
只知道再醒來時已是夜裡。
萍露不在,榻前坐著的是裕貴妃。
連著幾日的哭靈,她雖眼眶青腫,周身卻仍然收拾得一絲不苟。一隻手抱著銅底鎏金的纏枝花手爐,一隻手輕輕地理著一疊堆放在榻邊紙錢。
「娘娘。」
王疏月輕喚了她一聲。
裕貴妃側過頭來,見榻上的人臉還燒得通紅,正靜靜地望著她。
裕貴妃不覺濕了眼:「你這個丫頭,可算是醒了啊。」
「奴才讓娘娘擔心了。」
裕貴妃搖了搖頭,輕轉過她的臉,借燈去看她臉頰上的燙傷處。「你這樣說,是要痛死我嗎?好好的王家姑娘,交到我手上,竟被消磨成了這樣,你娘親要是知道了,可不得怨死我。」
女人有多在乎自己的皮肉,她哪裡能不知道。王疏月有極好的教養,不哭也不怨,但她越是這樣懂事,越是讓人疼。
「好在太醫說,這是在大冬天燙的,丫頭你放心,調理好了,不會留疤。」
「娘娘,王爺好,奴才就沒事。」
裕貴妃原本想讓她安心,想不到這姑娘卻反過來寬慰她。王疏月不一定動情,但話中的意思卻實實在在地觸到了裕貴妃心軟肉。
「好丫頭,你為爺們兒做的事,我一定讓你的爺好好記一輩子。」
裕貴妃是真的喜歡王疏月。
不光是因為她是王授文的女兒那麼簡單。
要說家世好的,上三旗里有的是人,可論樣貌,脾性,心思,像她這樣萬里挑一的卻太少了。富察氏跋扈,自己小兒子嫉惡如仇,爆得像個炮仗,府上那些女人沒一個不是弱就是蠢,天天只巴望著生兒子,沒一個規勸得住賀臨。知子莫如母,別看賀臨不肯正眼看疏月,但她算準了,那小子就服這姑娘。
「娘娘,王爺呢。」
萍露端來了葯,服侍王疏月坐起來灌了一碗。許是太苦了,她問起賀臨時,眉頭還攢皺在一處。
裕貴妃叫人去取杏脯子。
一面道:「在前面的觀音龕面前跪著。哎……」
她摁著額頭長嘆了一口氣:「我沒讓她回府,不想他福晉又激他,就這麼讓他自己冷一夜吧,明日,我親自綁了他去見皇帝。」
王疏月朝著暖閣外看去。
門沒有關,那人影子有一半漏進來。
和賀臨之間沒有過多的相處,也就談不上感情。
於是,她為什麼要去幫賀臨呢。有一半是因為裕貴妃待她的好,還有一半,是因為那紙還要為大行皇帝空懸三年的婚約。
說起來,王疏月其實是一個有些涼薄的女子,少年時以修書為任,長洲枯燥那段枯燥的時光,正值她的好年華,十三四歲,剛學會了理紅妝,戴有纏枝花的簪子。而賀龐送來的銀錢,卻沒有一點是用來買胭脂和首飾的。饒是如此,王疏月也知道如何娛人悅己,給自己找樂子,給身邊的人遞些力所能及的暖。這樣過著,不會太無趣,也不會太累。
漢人的精神世界很複雜,但大浪淘沙,一代一代地澄乾淨以後,探討的也不過是一個相同的話題,人到底怎麼才能過好。沒有看起來那麼晦澀難懂。
因此就像父親順著漢人的命數,吃開滿人朝廷一樣。
王疏月也想順著女子宿命,儘可能地周全那些日後要相伴一生的人。
「奴才想去看看王爺。」
裕貴妃自然願意,但又見她實在病得可憐:「才發了汗,緩緩吧。」
她卻已經趿了鞋「奴才沒事,披件氅子就好。」
***
承乾宮的觀音像是楊木質的,不燃香都有一股淡淡的木芳。
賀臨也跪了快一日。身上冷,腦子也漸漸冷下來。嗅著木香,隱約有了點睡意。
背後傳來一陣刻意放輕的腳步聲。他回過頭,正看見王疏月進來。
她穿著月白色寢衣,外頭罩著一件大毛的袍子,整個人就像沒有骨頭一樣,只在毛皮上面露著一張的臉。人是病了,氣色到不錯,他跪了一日,沒聽見一點聲響,看見這麼個活人,突然覺得,她沒有之前那樣面目可憎。
「額娘讓你來勸我?」
「沒有。讓奴才來看看王爺。」
「那倒杯水我喝。」
「奴才不想倒。」
「你……爺跪了一天一夜了!」
「奴才也在雪裡跪了一個晚上。」
她說著,走到他身旁,從他面前拖了一個蒲團墊在身下,扶著神龕的邊沿小心地盤膝坐了下來。那裹在身上大白毛氅子,就像一堆柔軟冰涼的雪,從乾冷地松枝上落下來,酥酥軟軟堆疊在賀臨眼前。
「奴才膝蓋傷了,就這麼陪著王爺坐會兒吧。」
賀臨看了一眼她的膝蓋,哪怕隔著綢褲,也能看見膝蓋骨那處地方腫得嚇人。她又剛好坐在燭火下面,臉上那串水泡被照得亮晶晶的。
「你被那人罰了?」
王疏月別過頭去,不讓他看傷處:「不是做錯事嗎,不挨打都是好的。」
說著她又笑了笑:「放心,王爺,太醫說不會留疤,三年過後行禮時,一定不讓王爺瞧出來。」
「爺哪跟你說這個!王疏月,你是憨子嗎?你哪裡錯了?不是,他憑什麼罰你啊!」
她轉眼看他,輕描淡寫地問了一句:「憑什麼不罰呢。」
「憑你,憑你是爺的女人!」
「我們還是皇上的奴才呢。」
「鬼的奴才!」
她今日的話,每一句都能氣他立刻就死。
他抬起手來,向燈火指去。吐沫星子幾乎要噴到王疏月臉上:「王疏月,你知不知道皇阿瑪到底是怎麼死的,之前太醫院報的還是偶感風寒,怎麼就在四五日之間就賓天了呢。皇阿瑪死前那一夜,整個紫禁城都封了,丰台大營的烏里台,幾乎是枕著槍在睡覺,是什麼意思你明白嗎?他在封宮殺人!那個人為了登基,乾的是謀權篡位,大逆不道的事啊!」
他說得很激動,王疏月卻只是望著神龕里觀音,不接話也不打斷他。
賀臨突然覺得沒了意思。
他頹然地跪坐下來,「也對,你一個女人,懂什麼。」
「我只是不想看王爺送命。」
她凝向賀臨的眼睛:「王爺,遺詔都宣過了。就算真的是謀權篡位,又怎麼樣。」
他一下惱了:「什麼怎麼樣?你們漢人,就這麼是非不分!」
「是無必要拿命去分。」
「什麼意思……」
她沒說話,待賀臨漸漸喘平呼吸,她才換了一個姿勢,在蒲團上屈膝坐好,手肘撐在膝蓋上,手掌拖著下顎。暖融融的燈光烘得她像一團雪兒球。
「王爺是大清的開國英雄,手上沾滿了漢人將士的血,大清入關后,無數的漢人,包括我,卻做了滿人家的奴才,如果王爺要論是非的話,我們都該殉了大明的皇帝,要不,就拚死和大清抗爭到底。而我也應該拿一把刀,要麼殺了王爺,要麼了結自己。王爺想見我這樣嗎?」
賀臨有些發怔。
「但後來,我們還是剃了頭,易了服。我甚至還要嫁給王爺……」
「你在胡言亂語些什麼,想被殺頭嗎?」
王疏月沒有理他的混沌。
「王爺,我們活下來了。你知道我們是怎麼說服自己活下來的嗎?」
她聲音很溫柔,不粘膩也不沉重,「我們猜,明皇帝不會怪我們。他也是愛惜子民的人,不想眼睜睜看著百姓血流成河。而我們也好像沒有完全辜負他,整個人世間,人們著書,調弦,觀月,賞花,看似是忘了亡國恨,往花團錦簇里過去了。但其實背後守住的都是我們祖輩傳承的文化。」
她又看向頭頂的那座觀音像:「再有,菩薩也不會怪我們,她教世人行善,是要世人好好活著。」
她說著,頓了頓,小心撐著站起來,一瘸一拐的地走倒茶案旁,倒了一杯茶,回來雙手奉給他。
「王爺,奴才知道,奴才勸您什麼,您都不會聽,您也不喜歡奴才,但這些話,是裕貴妃娘娘,想說給你聽的。你得活著,活著才能護好娘娘,娘娘很不容易。」
杯中茶盪了盪。
「至於奴才……」
茶麵上映出的容顏明快綻開,她笑得實在實在。「好養活得很。」
「以後,您只要在誠王府,賞間屋子給奴才,再給備上些書,文房四寶,奴才就能安安靜靜地在您府上呆一輩子。」
賀臨頭一次被一個女人說得張不開口。他從前一直覺得,自己是大清朝的鋼刀子,殺一個人,就漲一分威風,但當她目光柔和地凝向他,口中舉重若輕地說起滿漢殺伐,賀臨覺得自己雖身處暖室,頭頂上卻起了一陣冷冽的風。
他沒想過征服與被征服的問題,更別說去了解一群奴才的內心世界。而現在要他想也不可能想得明白。
但他覺得,這些話一點都不強勢,全然沒有富察氏那要掐耳捏臉的架勢。很入耳,和王疏月這個人一樣,細細看,看久了也還是入眼的。但他說不出好聽的話,開口就又成了揶揄。
「以前沒覺得你這麼能聒噪。」
王疏月笑笑:「那奴才不說了。王爺不是渴了嗎,喝茶」。
她說著彎下腰,將茶遞到了賀臨的手中,「還有王爺……」
「你不是不說了嗎?」
「是。再容奴才說一句吧。王爺,明天養心殿上的頭,好好磕。奴才和福晉在乾清宮等著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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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為什麼的哈,雖然想寫個小糖餅,但時時有BE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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