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盧繼拎了卦旗出了酒肆,搖著鈴兒邊招徠生意邊往二橫街走去。何秀才賃出的商鋪就在眼前不遠處,位置好,鋪面小,賣些針頭線腦、籮筐刷子、糕餅點心、油酒糖醋等雜物,擺放隨意,又雜又亂。
何秀才平常不在前門出入,而是在偏側開了扇小門,他有些讀書人的酸腐之氣,見不得雜貨鋪內介日為了一文二文的阿堵物爭得面紅脖子粗,乾脆找人將商鋪和後院砌牆封死。
盧繼在鋪子里包了包油果子和一包桃干,這才去拐進衚衕敲門。
不稍片刻,何秀才應門迎客,見是盧繼,笑倒:「你來得倒巧,阿圓剛與我炸了盤桃花魚下酒。」何秀才口中的阿圓正是何家小娘子何棲,小名喚作阿圓。
「啊呀,這是我的口福,阿圓炸得好魚。」盧繼抽抽鼻子,聞到了院中絲絲魚香味。桃花魚產自桃溪,不過指長,干炸酥脆,腌制咸香,只是收拾起來費事了些。
何家小院又窄又小,不宜種樹,便種了一盆盆的花草,襯得小院生機勃勃。一邊支了張小桌,桌上一壺酒,一碟炒青豆,一盤干炸桃花魚。
何小娘子何棲聽到人聲,早去廚房燙了乾淨杯箸送上來,沖盧繼屈膝行了一禮:「阿圓見過盧叔,阿叔可曾用過飯?空腹飲酒不利養生。」
「阿圓不必忙,我確實是用過飯才過來的。」盧繼忙擺手。
「阿爹這幾日心裡不舒坦,阿叔陪阿爹好好喝幾杯。」何棲垂眸低笑,又轉身進去整治下酒吃食。
兩家姿態親密,隱隱有幾分通家之好的模樣。
原本何秀才讀書人一個,書生意氣。盧繼卻是個算命的,批命相士之中自也有能人大拿,如孔明,如伯溫都擅面相八卦,街頭巷尾這些擺攤搖鈴的,卻是十算九騙,憑些套話技巧矇騙些銀錢渡日,盧繼算不得騙子,亦差之不遠。
若不是盧繼妻子與何家有段因由,兩人實不會有所交集,先前上門不過應付,這些年人情往來下來,倒是越走越近。
何秀才消瘦清雋,一襲青袍,頗有魏晉之風,拉了盧繼在小桌邊坐下,親自與他倒酒。
「何公這是為了什麼生氣?」盧繼見他眼下隱隱怒意,出聲詢問。
何秀才怒道:「前面陳大可恨得很,竟要與他家三郎求娶阿圓,他家三郎一個無賴閑漢,成日偷雞摸狗,賭錢喝酒。」何秀才一想起陳三郎的形容,氣得兩手發抖,恨聲道,「明年鋪子不租賃與他們家。」
盧繼皺眉:「陳大平日瘟頭雞一般,倒也敢開這個口。」
何秀才哼了一聲,越想越氣,將酒杯重重置在桌上:「他家竟是沒一個好人,形容粗鄙,滿腹算計。」
盧繼難得見何秀才氣成這樣,忖度陳大家開口求親時說了些不中聽的話,忙勸道:「理他們作甚?不租與他們便不租與他們,倒不必為他們生這一場氣。」
「便是閑置也不賃於這些腌臢人。」何秀才一想起陳大家說的話,胸中一股濁氣。阿圓雖不是他親生,卻早已記入何家族譜,鄭大家竟說阿圓是父不知母不詳的孤兒,這是當他死的?
「何公與這些小人生什麼氣?」盧繼道,「沒得氣壞了身體讓阿圓擔心。」
何秀才嘆氣:「這些腌臢人侮辱起人來真令我恨不得立時將他們打殺出去,將阿圓許給這種無賴子無異毀她一生。」
「何公一片慈父心腸。」盧繼輕聲道,「只是阿圓的婚事到底難辦。」
「阿圓是個犟脾氣。」何秀才又是心酸又是感動,「我這個老父拿她半點辦法也無。」
「阿圓亦是為何公著想。」盧繼道,「女兒一旦嫁人,便是別姓人家,又有多少婆家情願兒媳為娘家過多操心勞力?回趟娘家也得家婆夫君點頭答允,半點不由己身,阿圓也是因此不願拋父嫁人。何公眼下康健,他日若有個萬一呢?身邊起居無人照料,連遞個消息都難,讓阿圓怎麼放心。」
何秀才搖頭:「阿圓年幼不知利害,怎能因行將就木的老父耽誤終身大事?世道於女子本就艱難,她一無兄弟姊妹幫襯,二無良人依靠,將來如何安身立命?我縱是死了,也不得安心。」
盧繼摸摸鼠須,沉呤片刻:「何公若是信得過盧某,不如盧某來保一樁媒。」
何秀才一怔,問:「不知是哪家兒郎?」
「這人何公就是不識,也應聽過幾耳朵。」盧繼道,「我說的不是別人,就是縣裡的都頭沈拓。」
何秀才想了想:「倒是知道一二。」又皺眉道,「衙役辦的雖是公差,卻只是吏役,不是正經官府中人,有良有賤。來做衙役無非兩種:一是征來服役的,二是當地豪強刺頭,這個沈都頭是因何做衙役?」
盧繼輕咳一聲:「這個沈大郎良民一個,身高八尺,相貌堂堂,幼時愛耍槍弄棒,有身極俊的功夫。」見何秀才眉頭緊鎖,忙又道,「何公不若聽我把他好與不好之處與何公細說清楚?」
恰時何棲用葷油炒了一盤豆芽並一攢盒的乾果送上來佐酒,盧繼知道何家的婚事何小娘子自己不肯點頭便成不了事,於是笑道:「阿圓是個心中有成算的,不妨坐下來一塊聽聽。」
何秀才本想拒絕,但因盧繼開口,倒也不好多說什麼。
何棲一慣低眉垂眼,黑鴉鴉的頭髮,梳了個垂鬟分肖髻,額發厚長,硬生生地擋了半邊臉。
盧繼往常也不曾細細地看過她,這麼精心一打量,心裡倒有幾分疑惑,先前只覺阿圓皮膚黑黃、樣貌普通,誰知眉眼五官形狀竟十分秀致。本欲再看幾眼,見何秀才在一旁虎視眈眈的模樣,只得哈哈幾聲作罷。
倒是何棲用手掩嘴輕笑了一下。
何秀才瞪著盧繼:「繼兄還是說說那個沈大郎的情況。」
「哈哈,是是是。」盧繼忙收回心神,清了清嗓子道,「這個沈大郎就是桃溪本地人士,現年也不過十九歲,很有幾分俠氣,交遊廣闊,重情重諾,言出必行,當得起一諾千金四字。兩家若成事,他自會奉養何公,以他重諾的脾性,何公身前身後兩事無憂,這為其一;其二,他武藝了得,又做了縣裡的都頭,平日做的便是巡邏治安的差使,既在街市上有威信,亦在桃溪明府跟前有臉面,將來明府調任若是有心舉薦,未必沒有前途;這其三,沈家雖說父亡母嫁,家中無老人幫扶照料,反之亦無公婆討好伺候,過去便可當家作主,是難得清靜的日子。沈父生前做過衙門師爺,心有謀算,也置下了一進寬敞的宅院,東郊幾畝山林,家中雖不富貴,倒也無憂。」
何秀才微一沉吟:「那繼兄再說說不好之處。」
「這不好之處也有三。」盧繼道,「一便是沈母,她雖別嫁,可血脈親緣如何切割得斷?沈父去世時,沈大郎不過十四歲,沈二郎將將五歲,長子尚未成年,幼子不過垂髫。沈母卻能狠心卷了家中細軟聲稱是自個的嫁妝嫁於東街的貨郎,可見其心性涼薄狠毒。這沈母在李貨郎將中生活安穩倒也罷,若是生變,怕還是要來糾纏沈家二子。
二則是沈二郎,當初沈師爺令幼子念書,只當能寫能算,將來做個賬房管事,生活自有著落,取個大名還叫沈計。豈知沈二郎機敏好學,舉一反三,沈師爺又驚又喜,心中生出一股豪氣,盤算著以二子的資質,將來蟾宮折桂、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也非無望之事。這執念一生至死也放不下,死前仍握著長子的手,讓他不要斷了次子的學業,沈大郎豈有不應的?沈父去后,沈母又拋子另嫁,家中的出息,大半倒供了沈二郎讀書。何公是讀書人,自是深知讀書不易啊,筆墨紙硯,束修書籍,若學有所成,考試時差途旅費能省儉得哪個?
再者讀書科舉,無異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結果未可知。」
盧繼覷了眼何老秀才,怕傷了他的顏面,不好多說,本朝科舉解試、省試、殿試,省試不過,連解試都要重頭再考。何老秀才便是如此,到老也在省試、解試之間打轉。秀才也不過是個雅稱,說到底只是個讀書人。
何老秀才呵呵一笑,他年過半百,功名一事也早看淡,只笑:「讀書亦可明理,明理方可修身,沈二郎稚齡兒童,理應念書識字,哪怕不為功名也不可斷了學業。」
盧繼一拈鼠須,揖禮奉承:「何公是讀書人,方有高見,尋常百姓平日只為銀錢所憂,哪管明不明理。」轉臉看了眼一旁的何棲,又道,「且不論讀書之事,沈二郎半大小子一個,一衣一食,一鞋一襪俱不能少。常言道:長嫂如母,二郎說不得要由長嫂操持。」
「他們兄弟殊為不易啊。」何老秀才感嘆,「長兄如父,長嫂如母,理應相互扶持照料。」
盧繼續道:「再者就是三,這沈大郎退過一門親。」
何老秀才又擰起眉頭:「這又是為何?」
「沈父在世時曾與沈大郎說了一門事,他曾與賴豐交好,沈家有子,賴家有女,年歲相當,便定下了兒女親事。後來賴豐做起殺豬賣肉的行當,這幾年生意順風順水,也經營著四五間鋪面大的肉鋪子,家中也買了侍女奴僕,人人都叫他賴老屠。賴老屠的女兒長得標誌,手裡心裡都打得一手好算盤,她娘也是個算計的,這母女倆思及早年的婚事,一個二個都不滿意。賴娘子不願女兒吃苦受窮,賴小娘子也不滿沈家大半銀子供一個前程不知的小叔子。母女一合計,使人告訴沈大郎,婚後須分家別過。她亦不虧待沈二郎,家中銀錢一分為二,沈大郎為長子理應繼承宅院,為不使兄弟身無片瓦無處安身,另使銀子在他處買屋宅與二郎置家為業。
沈大郎聽后勃然大怒,哪肯應下這等沒道理的條件。心知賴家無心婚事,這才亂提要求,令他心生退意。
他是雷厲風行之人,婚姻結的兩姓之好,既一方無意,何須強求。只道兩家婚事乃沈父在世所約,不曾交換過庚帖,先前所換信物也已遺失,顯是兩家無緣,婚約之事就此作罷,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這倒怪不得沈大郎。」何老秀才微微嘆息,一時心思百轉。盧繼所說他自是相信,沈大郎既有品性又有擔當,的確是好男兒,轉而又覺得他失怙失恃,又是一個差役。
「那……何公覺得這盧某保的這庄媒可還……」盧繼看著何老秀才,湊近壓低聲音,「恰當?」
「……」何老秀才頗為嫌棄地推開盧繼的菊花臉,「容我考慮考慮。」
「自然自然。」盧繼忙點頭。
何棲執壺為二人添酒,這時卻問:「阿叔,沈家大郎因何成了都頭?」
「哦。」盧繼笑,「倒也是庄軼事。桃溪有家富戶,姓牛,家財百萬,牛家二郎是個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平日只領著一眾豪奴打手東遊西逛、招貓逗狗。這日見到一個賣花女,生得十分秀美,牛二郎這人不大壞,卻是個輕浮浪子,他見賣花女俏麗,就出言調笑了兩句。賣花女驚嚇之下,大聲呼救,恰逢沈大郎經過,打抱不平,遂出手把其中一個仗勢豪奴打個半死。這官司打到了縣令跟前,本是一清二楚之事,誰知那賣花女后見牛家富貴,生起攀附之心,倒反咬了一口。沈大郎驚怒之下,失了言語,倒是牛二郎吃了一驚之後哈哈大笑,他官也不告了,交待事情經過,自認了罰。季明府見這一干無事生非之人就來氣,罰了牛家的銀兩,又斥責了賣花女,對沈大郎倒起了愛才之心,要他來做了個都頭,領管著縣中治安之事。」
「倒是個俠義之人。」何棲微笑誇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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