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升中天,何棲拆了頭髮,看了會書,眼睛漸漸發澀,正準備吹燈安睡,關窗時見何秀才坐在月下獨飲。
春寒未消,又有寒露,也不知酒有沒有溫,這樣坐著非生病不可。何棲轉身拿了一邊將將要做好的衣袍,輕手輕腳地開門,想送給何秀才披蓋。
只走了幾步,就聽何秀才自言自語道:
「娘子,阿圓今歲要定了親事,定的是本縣沈家大郎沈拓,他是縣內的都頭,品行可靠。若是娘子相看,怕嫌棄他粗俗,不是體貼的模樣。你去得早,沒親見阿圓,生得極為不俗,又聰敏,讀書認字舉一反三,比別家兒郎還要強些。你要是教她繡花合香品茶,她定也學得極快,梳妝染眉,這些我更是半點也教不來。我也不知如何教她夫妻相處之道,是敬是愛?如何又能舉案齊眉?遷就了委屈,隨性了又兇悍。
你我多年夫妻,從來沒紅過臉,我也不知你先前是否暗中垂淚、咽氣吞聲。現在想想,娘子愁眉不展,不知有多少心事不曾訴說,我為夫,卻未曾為你分擔絲毫,這是我之過啊!只遺憾來世方能補償一二。
今日因阿圓親事,我倒鬧了一場笑話,說與你聽,我知六禮卻半點不懂操持,原來嫁妝竟要置辦這些雜物瑣碎,子為怕是在肚中取笑於我。
這本是娘子操心的事,為她梳妝,帶她交際,應對節禮,相看夫婿……將來你我坐在堂前,看她一身紅妝拜別父母,帶一臉喜意由夫婿陪伴三朝回門,以你的性子必親手調製羹湯,細細詢問夫婦可還相合,姑翁是否慈愛,若有妯娌是否和睦。
如今,只我一人手忙腳亂應對,半點主意也無,罷,不說這些。
晌午翻出娘子的嫁妝單子,顏色竟還鮮紅,上面的諸物竟沒留下幾樣,那些舊物也不知落入了何家何戶。
經年未見,為夫已經兩鬢霜染,再見面,怕娘子要嫌棄我蓬頭歷齒。
你我有女,阿郎囡囡有阿姊,清明寒食、中元寒衣、冬至除夕再不會半點香火一碗涼漿也無,阿圓做得好吃食,二郎肯定喜歡,他是個貪嘴的……
娘子幫我好好看顧著阿圓,我粗心疏落的,看顧我們女兒此生順遂。
你若能親見她一面多好!」
何棲聽得心酸,拭掉腮邊的眼淚,換上笑顏,若無其事喚道:「阿爹又在與阿娘說話?也不多加件外衫,若是凍著了,仔細阿娘與你生氣。」她邊說邊將手中衣袍披在何秀才身上。
「你快有了人家,我總要告訴你阿娘一聲。」何秀才摸著手中新衣笑道。「怎這麼晚也不睡?晚間少看書,看壞了眼睛。」
「正要睡呢。」何棲將竹椅搬到一邊,怕絆腳。「這晚間好重的露氣,濕漉漉的,不如阿爹也早些歇息。」
「這就回,這就回。」何秀才起身,「你也去睡。明日將你阿娘留下的舊物翻揀翻揀,收著也是霉壞了。」
何棲應了一聲。
何娘子嫁進何家時,何家雖無初時風光,家中還算殷實,兩家門戶相當,帶進的嫁妝也有好幾十台,只是後來家中去的去的,病的病,又一一典當變賣,待到何娘子身故,攏共也只剩下了一個箱子。
何秀才觸景傷情,平日只將這些歸置一隅,輕易不去動它。
朱紅箱子嵌螺鈿葡萄紋,壓了一枚銅鎖,何棲見箱子漆面光亮,顯然保養妥當,估計何秀才雖然不開箱,卻時常擦拭。
何秀才拿一把小銅鎖開了箱子,經年之物,保管再好也難掩陳舊之氣,將東西一件一件取出,零零種種,有何娘子用過的妝匣,也有手帕、小衣……
何棲打開一個漆盒,裡面竟放著幾枚梅花金鈿,樣子細巧,花形各異,有開盛的,也有含苞的,估計是一溜插在發間。
「這是你阿娘的心愛之物,本應隨葬的,我留下作個念想。」何秀才拈起其中一朵,昔年他也曾在她對鏡埋妝時,親手為她描眉插花,笑道,「容你阿爹小氣一回,這樣就不留給你了。」
「阿娘的事物,阿爹都好生收著……」何棲仔細放好,輕聲道。
「物放著就成了死物。」何秀才搖頭,又取出一副鎏金花釵,「這原就是我和你阿娘為你們攢的,只顏色不好,改日去街市找個金匠重新鏨一遍。」
箱中還有一條秋色輕紗披帛,用紅線細細綉著寶相花,這卻是何娘子親手做的。
「阿娘好巧的手。」何棲摸著上面的繡花,讚歎。她在這上面沒有天份,也沒有耐心。
「你阿娘在閨中也是嬌養著長大,平日調香繡花最為雅緻。」何秀才難掩傷感,「嫁與我后,再沒這些閑心,經日憂心柴米油鹽俗事。」
「阿爹,外祖家不與我們往來嗎?」何棲試探著問。
何秀才嘆道:「都沒人了,你外祖……」他不好非議長輩,道,「內宅有些混亂,妻妾多,子嗣卻不豐。你原有個庶出的舅父,卻也是個胡鬧的,成日不學無術,待你外祖去世,家業敗落,更是日日買醉。你舅母不堪忍受,和離歸家。你阿娘沒少接濟你舅父,他起初還常常過來打秋風,后見妹妹也日漸拮据,無顏再上門。有年冬日,喝醉酒,失足跌進了河中。」
內里詳情,何秀才嫌齷齪不願與何棲細說。
何娘子娘家姓齊,齊外祖這人極為貪花好色,他嫌棄髮妻林氏資容平庸,又仗著家中頗有家底,左一個右一個往家裡買妾侍姨娘,這些個美人天天爭風吃醋,恨不得打成烏眼雞。林氏修得跟個佛似的,只管教養著女兒,其餘一概不理。待到庶子一出生,齊外祖自為得意,把那個妾抬舉得跟當家主母似的。
家中如此烏煙瘴氣,何娘子姊弟感情自好不到哪去。何娘子嫁后,與何秀才夫妻和美,林氏放下一樁心事,多年透支著精氣所牽念的也不過女兒,這一放心,身體極速敗壞下來,沒一兩年便撒手西歸。她一去,齊外祖更加肆無忌憚,再豐厚的家財也經不起他這般折騰,更何況齊家早已是個空架子。
齊大郎雖是庶出,卻是齊家僅有一男,自小溺愛非凡。他生母侍婢出身,沒什麼見識,也是一味寵愛,好好的一個小郎君,養得比女子還要嬌貴。
齊外祖一死,齊家樹倒猢猻散,那些個嬌娘美妾一個一個頭也不回自尋出路。
齊大郎哪能撐起家業來,直把齊家敗個精光,自己還日日醉生夢死,做些白日發財夢。經人挑唆幾句,便上門尋出嫁的阿姊接濟,今日要食,明日要銀,沒皮沒臉一味糾纏。
何娘子欲待不管他,到底於心不忍。其時,何家也不寬裕,將上何家小郎君因病夭折,何家一片愁雲慘霧。何娘子這邊親子亡故,這邊阿弟不爭氣,雖然夫君百般寬慰,心中還是有如油煎。
這日齊大郎照常醉熏熏來何家借銀,聽何娘子與侍女商量著典賣金手鐲。
只聽侍女在那泣道:「娘子管他作甚?疥癬一般,又沒個足,這樣下去何時到頭?老太太再體諒大度,時日多了,也會生出不滿來。」
何娘子不作聲,半日方道:「我娘家親人只有這一個阿弟,以往雖不大親近,他幼時卻生得雪團一般,極為可愛,我也抱過他,餵過他吃食,他搖搖擺擺走路不穩,也追在我身後一聲聲喚我『阿姊』。怎忍他凍死餓死?」
齊大郎聽后,呆立半晌,拿袖子一抹臉,轉身出了何家,再也不曾上過門。
他失足淹死後,喪事還是何家操辦的,整理遺物,家中不過破桌跛凳,連個像樣的傢俱也無,最後在床鋪底下找到一枚玉佩,卻是齊家舊物。齊外祖在世時,腦子偶有清醒,給一對子女親手雕了兩塊玉佩,一雕花葉,一雕瓜果。
何娘子拿著那塊玉佩,百般滋味無法言說,最後也只是低嘆一聲,將那玉佩掛於齊大郎腰間葬於地下。
何秀才先時深厭齊大郎,他一文弱書生,氣得狠了還動了老拳,直打得齊大郎口鼻鮮血直流。
人死萬事皆休。
齊大郎早已腐朽白骨,他愛妻也與世長辭。如今再想起,倒只記得迎親那日,齊大郎一身棗色錦袍,肅著玉白的臉,沖著他道:姊夫要記得待我阿姊好。
物是人非啊。
「都是積年往事了。」何秀才不置多詞。何娘子那塊玉佩後來也做了隨葬,算全了他們這段略為苦澀荒唐的姊弟情。
何棲理著箱中的舊物,猜踱著色彩剝落的舊事。
都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一個家族的敗落,常常連帶著親家同枝。她原先總以為何家冷冷清清,不過她與何秀才父女二人,連個走動的親戚都沒有。其實真要翻起族譜,卻也是枝枝葉葉,蔓蔓連連,只不過著隨著變動,親近的故去,疏遠的愈遠,慢慢就失了聯繫成了陌路。
何家從高門大戶到現在的尋常人家,百年的歷歷光陰,曾經的富貴權勢俱已沒了隱蹤。何娘子與何秀才還講究著風雅,到她頭上,風雅也已流俗,講究也是矯情。倒是一冊冊書還能蹤根究底,稍憶往昔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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