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黎池在族學讀書不但免束脩,還有一份定量筆墨紙硯的資助,因此他雖已經上了四年學,倒也沒有因這事而額外花費銀錢。
也是因此,黎江雖和他爹來過幾次縣城,家裡也有正經讀書的堂弟,卻沒往家裡買過紙張,自然也就沒去過四寶店、不知道它在哪。
兵分兩路后,黎池和黎江是邊走邊問,才找到四寶店去的。
四寶店是縣城裡為數不多的幾棟二層高樓之一,青磚黛瓦的木石建築,有著歲月沉澱下來的韻致和書香氣。
走進四寶店,打眼看過去,半遮半掩的竹簾後面,靠牆三排書架上擺滿了書籍,堂中還擺著幾個書畫缸,缸中放著不多不少的捲軸,就如整個四寶店的布置一樣——不多不少,既不顯得擁擠也不感覺空曠,恰恰好的布置,剛剛好的雅緻和書卷氣。
黎池正欣賞著店中布置的時候,一個掌柜模樣的人迎了上來。
「公子,可有需要解疑之處?」四寶店在浯陽縣店的掌柜姓徐,人稱『徐掌柜』的就是他了。
作為一店掌柜,只要有客人進店掌柜就能有所察覺。徐掌柜也不例外,黎池兄弟兩一進店,他就察覺到了,而他之所以沒叫店中書童、而是親自去招呼,是因為好奇兩個客人中較小的那一位的一身氣度。
兩人看著應該是兄弟,年紀大的哥哥並無甚特別。倒是較小那一位,雖未著綢緞而是身穿麻衣,他的步伐行走間卻舒緩從容,整個人的形態間都透出淡然儒雅。這樣的氣度若出現在一個而立之年的讀書人身上,則無可探究,可卻出現在了一個十來歲的小少年身上。
少年的一張臉長得俊秀雅緻,可卻無法忽略他肉呼呼的兩頰,看年齡和外貌都還是個小童,可卻有著一身讀書人的氣度。徐掌柜想著反正現下手中無事,於是就親自迎上前去招呼。
黎池聽見有人招呼,轉過頭就看見正走上前來的掌柜模樣的人,此人一身天青色長衫、臉盤微胖蓄著黑鬍鬚,整個人既有商人的和氣生財、又有讀書人的溫和儒雅。
「勞煩掌柜了,煩請看看這書如何,可收不收?」黎池拿出書遞向徐掌柜。
徐掌柜接過書翻看起來,片刻后合上書,「字是好字,這一筆『台閣體』寫得非常好,我在浯陽縣還沒看到過寫得這樣好的。書也無字句錯漏,只是裝訂稍有瑕疵。《論語》我們店裡賣500文一本,可收書的話是沒這個價的。」
黎池微微一笑,「掌柜過獎,我這字只勉強能看罷了,書也是在下自己嘗試著裝訂的,只起個防止散頁亂頁的作用。只不知收這書的話多少錢一本?」
「250文一本。」掌柜回答。
價格怎麼會這樣低?黎池一聽掌柜說的價格,心中驚詫不已。除去紙、筆和墨的耗費,才得210文,和他原先想的400文相差甚遠。
站在一旁的黎江聞言,驚訝地出口問道:「怎麼收的價格這麼低?」小池子有和他提過抄書掙錢的事,可現在他們出紙抄書和留押金拿紙回去抄書,價格竟然才相差60文。
徐掌柜對於黎江的詢問並無異色,笑著答:「我們四寶店在很多府縣都有,有著自己的造紙作坊和印刷作坊,店中售賣的如《論語》這樣的官定科舉用書都是統一印刷的,印刷的量大后成本均攤下來也會相應降低些,收書的價格自然也就跟著降了。一般在店中拿紙筆墨回去抄寫,一本《論語》是150文筆墨費,你這書因是自己出的紙筆墨,補上40文後,你的字寫得好、或許會有學童買回去做字帖臨摹用,就再多給20文,剛好湊個整數。」
聽完,黎池恍然大悟。他真是一葉障目,竟沒去考慮這個時代已經有了成熟的印刷術。
四寶店既有自己的造紙作坊,又有印刷作坊,書籍的產銷都可以一條龍解決,節省的成本可不止一點點。甚至抄一本《論語》能給150文的報酬,都感覺是在接濟和交好讀書人,否則《論語》這樣銷量大的書可以成百上千本的印刷,印刷成本再怎麼都不會有150文。他先前所想的一本《論語》賣400文,是不可能的。
黎池並沒有因為自己的異想天開而羞惱得轉身就走,而是心念一轉,繼續問道:「掌柜,那你們這兒可有售賣量不大、開版印刷不划算的書,這些書需要抄寫嗎?」
「這樣的書是有的,例如話本、詩詞、雜文等,鄙店幸得筆者們踴躍投文,店裡每月總要出幾本這類的書。因無法預知書籍擺上架后的售賣情況,只能先手抄幾本擺出去試賣一段時間,若賣得好才會開版印刷。我們店裡一直都有這樣的書需要手抄,每抄一本的筆墨費根據篇幅長短在200文到300文不等,公子可有興趣?」
黎池並不准備抄話本這類的書。他抄書的初衷是為了拓展閱讀面,或者鞏固所學知識,若僅僅是為了賺錢而去抄寫話本,那就本末倒置了。
抄寫話本類的書並不能對他的科舉之路有很大幫助,那他寧願忍著窮專心精研科舉書籍,等考出功名后掙的錢、比現在荒廢科舉去抄書掙的錢不知道要多多少。
「可還有其他類型的書需要手抄的?」
徐掌柜看面前這人通身的讀書人氣派,略一思忖,就想到這客人可能是和很多經濟拮据的讀書人一樣,既想掙錢又不願耽誤科舉。
「倒是還有一類,律法和史書。這類書不如科舉書好賣,有時一年甚至兩三年都賣不出去一本,幸得去年聖人新編纂印發了《資治通史》和《燕律》,官員們有聖人賞賜,富商和書香人家還是要自己買的。我們四寶店也印刷了一版賣過了,可偶爾也還有漏掉的客人要添置,兩三個月就能賣出去一套。可開版印刷就不划算了,只好手抄。」
史書和律法,正是黎池計劃擴展閱讀面的書類中排在首兩位的,是比四書五經更加理想的抄寫內容,畢竟四書五經他早已記熟並能默寫出來,再多默寫幾遍收效也不大,現在哪裡比得上史書和律法對他的作用。
「掌柜,你看這樣可好?我自出紙筆墨,等抄寫完成後我拿書籍售價的八成。」
《論語》售價500文,售價八成即400文。黎池現在依舊準備拿售價的八成,和原先的計劃一樣,甚至因為史書和律法書的重要性,他還願意降低分成。
徐掌柜兩根手指捋著鬍鬚。店裡不出紙筆墨,得售價的兩成,這就和寄賣差不多,只是還需要店裡進行裝訂。
「公子的想法可行。這就和公子抄的書放在我們店裡寄賣差不多,只是拿來店裡寄賣的書畫都是裝裱好了的,公子手抄的兩套書要想賣出去且不被查罰,必須要由四寶店進行統一裝訂,畢竟史書和律法書不同於其他書。裝訂費三兩,這是要從售價里扣去的,《通史》對外售50兩一套,售價只算47兩,《燕律》售15兩一套,同理售價算12兩。公子你看可行?」
「可行。在下黎水村人黎池,這位是我堂哥黎江,今日身上沒帶足夠的銀錢用以質押,改日我這堂哥會帶著押金過來取樣書,待我抄好后還是由他送來。」四寶店定既然有專門裝訂書冊的人員,裝訂費用也就要不了三兩。可他若自己找人裝訂好再拿來,麻煩不說、外面的要價也不一定比三兩銀子低,而且自己裝訂的就相當於盜版,賣不出去不說或許還會被官府查罰,所以也就沒必要再糾結這三兩的裝訂費了。
聽黎池說完,徐掌柜笑容大增,拱手道:「原來是黎侍郎的族人,幸會幸會,免貴姓徐。既然這樣,黎公子就不用付雙倍押金,只按照售價付就好。我這就寫個便契,權作憑證,也好讓黎公子放心抄寫,免去擔憂抄好后、我們卻翻臉不認賬的情況。」
「徐掌柜,幸會幸會。徐掌柜做事周到,有坦蕩君子之風。」黎池回了一個拱手禮。
徐掌柜喊過來店中的一個書童,吩咐他去準備紙筆,然後移步到一張書案前,提筆很快寫好一份便契交給黎池。這便契就跟借條一樣,不像田契和宅契這類契書需要到官府去備案並記錄到戶籍黃冊上,只需在上面寫明二人的交易內容就好,以後拿出來對質也是有效用的。
便契寫好后,三人順便就圍著書案坐下,又客氣地交談了一小會兒,隨便談兩句店中的某本書,再說兩句有關這書的軼事,還談了兩句黎江想知道的紙張生意,純粹是交際場上無話可說時隨意找的話題,並無多少實際內容。
黎池今世還是第一次感覺像是又回到了交流會、餐會上的交際場,交際場的應對技巧許久不用有些生疏了,不過聊下來也還順暢沒有尷尬冷場。
「時候也不早了,我們今天還要趕回村去,也該說告辭了。」黎池說完站起身,拱手道。「告辭。」
徐掌柜覺得和黎池聊得還算開心,對面的人完全不像一個十歲的小少年,而像是一個同齡人。這種感覺少見,可他還有些事要做,這感覺還不至於讓他拋下事務挽留他再聊一會兒。「那我也就不再挽留,以免黎公子回去太晚令尊令堂擔心。」
徐掌柜將黎池送到門口,拱手作別,「黎公子慢走。」
黎池拱手回禮,「告辭,來日再敘。」
黎江也跟著微微彎腰,以作道別。
很湊巧,黎池和黎江從四寶店出來沒走多遠,就迎面遇見了正準備去找他們的黎河和黎湖,於是又一起往城門走去。
路上湊巧碰見了走街串巷的賣糖人,黎池拿出小溏子託付給他的一文錢壓歲錢,買了一小紙包麥芽糖揣在懷裡。帶來的那本《論語》並沒有以250文的價錢賣給四寶店,不太划算,黎池準備揣回去交到族學里去,新升入童生班的幾個學生還沒有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