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府
謝映棠看著她們遠去,含笑垂眸,捧著熱茶慢飲了一口。
顧及她還在月子中,身子虛弱,成靜不讓眾下人前來打攪夫人歇息,親自去將洛陽城中的事情一一料理了一遍,才回了卧房。
謝映棠看著他回來,作勢要起身,成靜忙按著她雙肩,讓她坐了回去,低頭問道:「剛剛回來,可要歇息一會兒?」
她搖頭,心裡還是惦念著一些事情,睜大眼睛望著他,道:「我想回謝府一趟。」
成靜眯了眯眼睛。
她低眼,失落道:「阿姊去了,可憐我卻見不著她最後一面。我家家也病了,阿兄也不知如何了,我只是……很擔心他們。」
成靜臉色微緩,溫柔地撫了撫她的背脊,低聲道:「想去便去罷,只是我卻不能陪你了。陛下傳召,我急需入宮面聖。」
她低低應了一聲,又怕他擔心她回了謝府,會被當初的家人為難,便握了握他的手心,輕聲道:「你去罷,等你出宮,便去謝府接我罷。」
「好。」成靜慢慢起身,開始更換朝服,待終於換上一身硃色官袍之後,他垂袖看著她,又道:「你阿兄如今在尚書台隻手遮天,洛陽城上下人人畏懼他之手腕,這一年,非但是我變了,他也變了。」
她心尖一顫,有些不安地咬了咬下唇。
她去謝府之前,又細細打探了一番,才知這一年下來,秋盈早已出嫁,她謝映棠未曾嫁給崔家大郎,陰差陽錯間,秋盈卻做了崔族的主母,從此之後與世隔絕,在族中好好操持大小事務。
而許凈安嫁給趙王為王妃后,早在一月前誕下了世子。
當初三個小姑娘互相暗中較勁,如今都已嫁人,怕是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謝映棠聽聞紅杏說完,淡淡一笑,披上了絳紅雪領披風,慢慢走上了馬車。
成靜的馬車上有暗格,她拉開暗格,果真看見裡面備著新鮮的蜜餞。
自那日抄家,她告訴成靜她喜歡吃甜食后,他的馬車裡便常常備著。
謝映棠一路吃著蜜餞,直到抵達謝府門前,才用帕子擦了嘴,慢慢走下馬車。
兩位乳母抱著孩子,在後面慢慢下車。
紅杏上前對守門侍衛道:「端華翁主回來了,快去通報大將軍。」
那侍衛一驚,看了一眼衣著氣質俱非同常人的謝映棠,連忙跑了進去。
不一會兒,府中管家便親自出來迎接,滿面堆笑道:「翁主終於回來啦,回去中堂吧,郎主和三公子都在那處呢。」
「有勞了。」謝映棠微微一笑,輕車熟路地走過昔日的路,慢慢走到中堂。
堂上坐著謝定之,謝映舒正跪坐在一邊,低頭飲茶。
謝映棠快步進來,喚道:「阿耶!阿兄!」
謝映舒手微微一頓,聞聲抬眼,一眼便看見了謝映棠。
她瘦了。
非但瘦了,連通身氣質也沉穩了許多,像一個真正的當家主母,亦配得上大都督夫人之名。
一年多的生死磨礪,彷彿將她身上最後一點未曾入世的純真磨去了。
謝映舒眨了眨眼睛,彷彿看到十六七歲的長姊,一身華貴裙衫,作為太子妃,在對他盈盈微笑著。
眼前畫面一晃,阿姊的溫柔的笑靨,又與眉目靈秀的妹妹重合了。
謝映舒猛地起身。
謝映棠看著許久未見的他,從前兄妹倆關係極好,她素來黏人淘氣,從未與他分開許久,如今一別一年,竟覺得眼前的兄長已經儼然變成了另一副模樣。
深沉冷淡,肅殺冷酷,不像那時笑語晏晏的濁世佳公子。
謝映棠眼眶一熱,上前走了許多步,伸手去扯三郎的袖子,「阿兄……」
他抬手撫了撫妹妹的發,低聲道:「回來就好。」
她眼眶登時通紅。
「阿姊走之前,最放不下的便是你和我。」謝映舒深吸一口氣,偏頭看著角落裡擺著的那隻青花白瓷瓶,淡淡道:「你無恙就好。」
她聽見他提及阿姊,眼淚止不住滾滾而下,低低抽噎了一聲。
心口一片酸澀滾燙。
她被軟禁在皇宮裡時,那日陪了阿姊用膳,便回了居所歇息,誰知那毫不放在心上的一面,竟是成了永別。
她懷胎十月,生了這一對兒女,才知懷孕有多麼不易,才知身為母親,對孩子有多渴望。
一朝早產,誕下死胎。
……想必阿姊是傷心透了吧?
定是有人害她的,謝映棠不用想便知。
或許是知道是誰卻不想追究,或許是再也忍受不料這些見不得人的算計,如今堅強的阿姊,最終也放棄了人世。
她抬眼看著三郎。
血濃於水,兄妹倆的悲傷也是一樣的。
哪怕三郎看似神色淡淡,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傷心之感,她也知道,他是難過的。
她拿起帕子擦了擦眼淚,強自笑著道:「阿兄,阿耶,你們快來看看孩子們,我將他們帶來了。」
謝映舒一怔,奶娘已抱著孩子走上前來,屈膝一禮,低頭恭敬地站在那兒。
謝映棠過去接過女兒,笑道:「阿兄你瞧,你的小侄女兒像不像妹妹我呢?阿耶,女兒終於也做母親了。」
謝定之連忙起身,過去接過這香香軟軟的小傢伙,抱在懷裡輕輕顛了顛,連連道「好,好。」
謝映舒怔然看著那小嬰兒。
她此刻已經能睜開眼了,一雙漆黑的眼睛骨碌碌轉著,不明所以地看著這些人。
嘟嘴鼓了小泡泡,小傢伙伸出肉乎乎的手,一把抓住了謝定之的美髯。
謝定之大笑道:「哎喲我的鬍子,這小丫頭,和你是一樣的皮啊。」
謝映棠抿唇笑了笑,又轉眸對謝映舒笑道:「阿兄不喜歡嗎?」
謝映舒如何不喜歡?
他看著臂彎里的小丫頭,彷彿看到他小時候踮著腳站在搖籃邊,望著的含著手指頭睡覺的謝映棠。
果真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謝映舒微微笑了,親自接過了小傢伙,抱了抱,又柔聲問謝映棠道:「你才剛生產不久,身子還需調養,何必急著回來。」
「我這不是想念你們嗎?」謝映棠揚唇一笑,又抱來另一個小傢伙,指著謝映舒道:「來,叫舅舅。」
這麼小的孩子,會說話才怪。謝映舒失笑,搖了搖頭問道:「孩子取名叫什麼?」
這話一問出口,謝映棠也愣住了。
謝定之皺眉道:「怎麼?連名字也沒取?」
謝映棠乾笑道:「忘、忘了。」
「……」
謝映舒眉梢輕輕一抽。
實在荒謬。
成靜平日狡詐得很,萬事都算計在心,怎麼卻連給親生孩子連名字都不取?
謝映棠也苦惱得很。
平日一口一個「乖兒子」、「好女兒」,壓根就沒覺得不取名字有什麼妨礙,所以叫得習慣了,兩人都十分順其自然地……忘了。
謝定之吹鬍子瞪眼,「當真是胡鬧!成靜怎麼辦事的,這是不將孩子放在心上?」
謝映棠連忙開始解釋,連連擔保今日便讓成靜給孩子想名字,不知解釋了多久,也多虧二郎聞訊趕來,才勉強解了圍。
隨後,謝映棠便去了公主府。
奉昭大長公主秦姣一如既往地沉珂在榻,自從那日謝映棠在洛陽遇刺失蹤后,再到後來世族接連戰敗,皇后自縊,秦姣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
謝映棠撲在床頭,哭著抓住母親乾枯的手,「家家,家家!女兒回來了,是女兒不孝,令家家擔心了。」
秦姣掙開她的手,掩唇咳了咳,啞聲道:「你走開。」
謝映棠哭道:「女兒知道錯了,家家原諒我好不好?」秦姣卻倦於再看她一眼,偏過了頭去,只想著這如今亂象局勢,又怨又怒。
怨的不是這個傻女兒,怨的是她偏偏喜歡上了成靜。
成靜是陛下養成的一頭猛虎,就是因為他,那皇帝才如同有恃無恐一般,徒徒害了她的長女。
那般懂事的瑤兒,自從進宮後步步小心,始終心繫家族,最終卻落得這般下場。
她枉為大長公主。
連自己的女兒都沒能護好。
不氣任何人,她就是氣自己。
現在看見謝映棠的臉,公主彷彿就看見了無辜慘死的瑤兒。
一國之後,自縊而死,又是何等的屈辱和無助?
謝映棠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哀哀求著母親,一邊的二郎實在看不下去了,便對三郎使了使眼色,無聲問道:「解圍一下?」
謝映舒抬手令兩位乳母進來,將孩子抱到了床前,上前笑道:「家家您看,這是棠兒剛剛誕下的兩個孩子,龍鳳雙胎,雙喜臨門。」
秦姣渾身僵硬起來,依舊沉默著,沒有回頭。
謝映舒又抱過小侄子,拉著小傢伙的手臂,讓他的小手輕輕打在公主的手背上,笑道:「家家,您看啊,您外孫說,想讓您抱抱他呢。」
謝映棠抬起頭來,殷殷望著自己的母親。
不知過了多久,秦姣拿帕子擦了擦淚,才轉過頭來,看了一眼孩子,對謝映棠招了招手,「棠兒,過來。」
「家家!」謝映棠低喚一聲,提著裙擺飛快起身,撲入母親懷中。
「好孩子,是家家不對,不該遷怒於你。」秦姣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好不容易回洛陽一趟,今日便留在公主府陪著家家可好?我命人去知會成靜一聲。」
謝映棠本有些遲疑,可看著母親的臉,卻實在拒絕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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