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
傅瑤記得曾聽過這段往事,趙婕妤確有其人,那死胎也確有其事,只是真如流言所說,趙婕妤是被皇后殘害的一個無辜犧牲品么?
流言來勢洶洶,針對的不止是皇后,連太子也牽涉其中。倘若流言屬實,那麼元禎並非皇帝嫡子,而是一個卑賤的宮婢所生,這樣一來,連他的儲君之位也岌岌可危。
傅瑤想不著急都不可能,情不自禁地加快了步子。
等她來到皇後房中,只見李昭儀正坐在皇后床前,絮絮地說些不著實際的安慰。趙皇后卻相比前幾日的病態有了些精神,居然扎掙著坐起,面容十分沉靜。
傅瑤上前施禮道:「兒臣給母后請安。」
趙皇后淡淡掃了她一眼,「你也是為流言之事來的?」
她這樣開門見山,傅瑤倒有些尷尬,「外頭的話實在難聽,兒臣是想勸母后不要放在心上,免得污了耳朵。」
李昭儀脾性爽直,當下憤然道:「太子妃就該當機立斷,把幾個嘴碎的抓起來審訊一番,問問是誰在背後主使,膽敢侮辱皇后的清譽!」
趙皇后淡淡道:「好了,既然知道是謠言,何必多加理會,只當沒聽見就行了。本宮也乏了,你們先退下吧,以後這樣的話不必往我這裡傳。」
傅瑤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以不變應不變的確是最明智的舉動,可是趙皇后明明不是這樣的人呀,以她的個性,早該大發雷霆,將那些散播流言的人抓起來沉江餵魚了,怎麼忽然間轉性起來?
再看時,傅瑤彷彿在她眼瞳里捕捉到一絲恍惚,心下頓時緊了緊:莫非那流言並非空穴來風,而是確有其事?
皇后不喜人打擾,兩人只得告退。出來時,李昭儀臉上猶自憤憤,「皇後娘娘也太寬縱了,連這樣的事都能輕饒,往後還有什麼王法可言?」
又不客氣的瞪著傅瑤道:「你也是,身為太子的妻室,外頭那樣編排太子,你倒好像沒事人般,連昌平都還說要為她大哥討個公道呢!」
傅瑤奇道:「還有什麼話呀?」
流言中傷之語雖然厲害,可趙皇后畢竟不是她最關心的人,至於元禎,除了捏造身世這一條可惡之外,她沒覺得怎麼難聽呀。
「你是沒聽見,那些人還說趙婕妤是趁皇後有孕之時,勾引皇帝才生下的太子,你想想這叫什麼話,太子的生母怎會是這樣不堪的女人?」
傅瑤聽得目瞪口呆,謠言果然是沒有最狗血只有更狗血,連這樣爭風吃醋的景象都描繪出來了,倒是為趙皇后殺母奪子找到了一個合理的動機。
只是這麼一來,元禎的聲名無疑損傷得更加厲害。那樣浪蕩卑賤的女人,能生下什麼好苗子?
傅瑤心事重重的同李昭儀告了別,這才回到自己房中去,吩咐小廚房準備幾道元禎愛吃的菜色,隨即枯索的坐到桌上,靜靜等候元禎回來。
出了這樣的事,元禎心理一定更受打擊。儘管並無真憑實據,但事關己身,恐怕他也忍不住猜忌自己的身世。
傅瑤幾乎可以預料到,接下來會有一場消沉的光景。她打定主意好好安慰元禎,畢竟在這個時候,能開解他的也只有她了。
元禎的作息未被打亂,依舊按著平時的鐘點回來。他一進門便看著桌上笑道:「怎麼準備得這麼豐盛,這是要大擺宴席哪?」
傅瑤比平日里倍顯溫柔體貼,上前為他解下外裳,薄面含嗔道:「瞧你這話說的,平日里就不能吃頓好的嗎?」
吃飯的時候又殷勤向他勸酒。傅瑤自己不勝酒力,卻拿出捨命陪君子的勁兒,狠命灌了兩三杯。所謂借酒消愁,她惟願元禎大醉一場之後,能將所有的煩心事悉數拋開。
結果元禎未能酩酊大醉,她自己反而喝得兩頰酡紅。傅瑤扎掙著拍拍他的肩膀,輕輕打著酒嗝道:「殿下……別把外頭那些流言放在心上,那些人都是混賬、無賴,他們說的話當不得真的……」
「你就為這個請我喝酒啊?」元禎的眼眸明湛發亮,聲音里似乎帶上一絲笑意。
傅瑤醉眼朦朧的點了點頭,一時興起,捧著他的臉道:「總之,我不要見到你不高興,最好每天都笑眯眯的,對我這樣,對其他人也是。」
她想了想,點著他的額頭道:「不,還是對我一個人好了。總之在我面前,你只需笑,不準哭。」
她說話的時候,酒氣直拂到元禎面上。因為飲的是玫瑰酒,香甜而無刺激性,反而叫人聞之欲醉。元禎看著她櫻桃般紅艷艷的唇瓣,喉結忍不住動了動,恨不得含住那兩瓣誘人的櫻桃果,細細品咂其中的酒味。
傅瑤的酒量實在不好,說完那番宣告,腦袋往下一垂,就趴在元禎膝頭呼呼睡去了。
「真是霸道的人啊。」元禎輕輕笑道,伸手摸了摸她的烏髮,又在那櫻粉如蘋果的面頰上輕輕碰了下,才抱她到床上去。
傅瑤醒來時,元禎已經起身在穿衣了。白色的中衣覆蓋在矯健的肌肉上,整個人顯得那樣熨帖、齊整。
他回頭看了眼,「解酒湯備好了,在桌上,起來記得喝。」
傅瑤勉強支起半身,覺得頭部隱隱作痛。她記得自己昨夜本是設宴為元禎排解憂鬱的,結果自己反而先醉倒了,該完成的目標也沒完成,真是不中用啊。
元禎穿好衣裳打算出去,傅瑤忙抓住他衣角,猶豫了一下道:「殿下,關於那些傳言……」
元禎俯下身,親了親她額頭,「放心,沒事的。」
他的笑容與平時並無異樣,看來是並沒放在心上,不過,他果真能毫無芥蒂么?傅瑤憂心忡忡地想著,恨不得身外化身,去揪出哪個如此可惡,敢在這種事上胡編亂造。
時間可以沖淡一切。流言雖然兇猛,但因為皇后與太子都無動於衷的緣故,並沒有擴大其影響力,皇帝就更不當一回事了——或者即便存有疑心,面上也不會表露出來。
傅瑤也偶爾撞見有僕役竊竊私語,威脅著要將他們扔進江里餵魚,這樣說了幾回,方才好了些。至於這件事所造成的影響如何,就不是她所能估量的了。
好不容易回到京城,旅途輾轉疲累,總算再沒人拿太子的身世說事,耳邊頓覺清凈。傅瑤回宮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江太后,不知怎的,她冥冥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覺得江太后也就是這幾個月的事——或許是走前江太后的面容太過安詳,反而隱隱讓她產生恐懼。
萬幸,江太后的精神尚且矍鑠,也未如她想象的卧病在床,據曲嬤嬤說,逢著早上日頭不那麼烈的時候,太后還會搬張椅子出來曬會兒太陽,竟是比往日還健朗些。
傅瑤緊繃的神經鬆弛下來,笑道:「太後娘娘的風采更勝從前了,臣妾見了都自慚弗如呢。」
江太后罵她嘴甜,看上去卻很高興,又細細問她西湖的風景名勝,傅瑤揀了幾處熟悉的細細答來,江太后聽得津津有味。
自然也少不了途中的種種曲折,說到太子的身世傳言時,傅瑤細細觀察太后的模樣,看能否從這位老人家的神情中看出一些端倪——太后可謂是宮中輩分最長的人,那些深宮秘事應該沒人比她更清楚。
然而江太后只是緊緊地皺著眉,斷然道:「這是哪裡的胡話,真是放肆至極!哀家從未聽過這種傳聞。」
傅瑤陪笑道:「臣妾也是如此想,太子又怎會不是皇後娘娘的親骨肉呢,這也太匪夷所思了些。」
江太后叮囑她道:「這種話你聽了就算了,千萬別到處傳,也是於太子名聲有礙。」
傅瑤笑道:「娘娘放心,這個我怎會不知。」
出壽康宮時,江太后還密密的囑咐她,有空多帶兩個孩子過來看望。傅瑤都一一答應,想著老人家畢竟生活孤清,還是希望有人作伴的。
至於元禎的身世之謎,傅瑤則差不多完全拋開。連江太后都不清楚當年的故事,其他人更不會知曉,可見謠言也只是謠言而已。
江太后是在這年秋天過世的。她死的時候,御花園落滿了一地金黃的梧桐樹葉,顏色如同田間金燦燦的稻穀,充滿了豐收的喜悅。
傅瑤去看過她的儀容,老人家走的很安詳,面上沒有半分痛苦,因此傅瑤看著也並無悲傷之情,只有些微微的惆悵:惟願她以後也能這麼平靜的死去。只是江太后之所以無畏於死,一半的原因也是牽挂著先帝,期待著與他作伴,傅瑤以後倒不知該牽挂著誰了——誰知道她死在元禎前頭、還是後頭?
這個念頭一出,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原來自己已經想到一生一世那麼長遠了。
江太后早已將壽材壽衣等物準備好,雖然是在夜裡悄悄去世的,事情也並不難辦,眾人也不至於慌了手腳——事實上,連江太后死的時機都恰到好處,秋日天氣已涼下來,屍身不易腐壞,若是再早一點兒,正趕上在盛夏,還得耐心開鑿冰棺,那才叫費事呢,因此眾人都對這位逝者心存感激。江太后真正做到了清清靜靜的生,清清靜靜的死。
傅瑤穿上孝服,每日都恭恭敬敬地隨眾人去靈前跪拜,這一項還不難捱。只是那些做法事的僧道滿嘴拗口的經文,一念就是好幾個鐘點,聽著實在古怪又難受,無形中加重了祭拜的痛苦。
好在她年輕,還支持得住。只是趙皇后似乎年紀大了,心緒悲痛,又太過操勞,疲累之下竟病倒了,一時間,靈堂里亂作一團。
眾人忙急急地將皇後送回椒房殿,又忙著請太醫過來,亂得不可開交。好在經過太醫診治,只是氣虛血虧,好好調養就不成問題。
只是趙皇后這一病倒,大殿里群龍無首,誰來主持江太后的喪儀成了麻煩。忙亂之下,還是周淑妃徐徐站了出來,主動承擔起這一重責。自從高貴妃過身後,一向是她幫著皇后協理六宮,周淑妃脾氣溫柔,行事又極其妥帖,眾人自然無不心服。
周淑妃撥出一部分人手去椒房殿侍疾,剩下的仍在此地停靈叩拜,這般安頓好后,她才款款走到傅瑤跟前,抱歉的道:「太子妃,請恕我冒昧,如今皇后抱病,雖說你是冢孫婦,由你出面更為妥當,但事出情急,我……」
傅瑤豈會不知她的意思,忙道:「娘娘何須客套,如今要緊的是料理好太後娘娘的喪儀,其他的事都是小事。我畢竟年輕,還得娘娘您多多出力才好。」
「既然太子妃這麼說,那我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周淑妃微微笑道。她臉色蒼白,眼泡也有些浮腫,因為在喪儀上流淚過多的緣故。
儘管知道不應該,傅瑤還是暗暗嘀咕:就算心情悲痛,這位娘娘哭得也太情真意切了,她可不記得周淑妃跟江太後有多深的交情。
周淑妃剛才那番話更叫她有如芒刺在背,她根本就沒有同周淑妃爭權的念頭。傅瑤平時雖也理事,可她頗有自知之明,平時管轄的只是東宮一方小小的天地,但像太后發喪這等大事,她既無資格也無能力去干涉。即算皇后病了,也自有協理六宮的一乾娘娘們,用不著她來強出頭。
是以她早就做好了聽命於周淑妃的打算,只是沒想到周淑妃還會特意過來提上一句,且是當著眾人的面,倒顯得傅瑤有意同她打擂台似的。
接觸到四面八面投來的目光,傅瑤簡直臊得沒處躲,連忙低下頭。好在喪禮需要安靜,眾人心有誹謗,卻不至於竊竊私語。
跪拜完這一輪,傅瑤只覺筋疲力盡,除了身子累,心也累,她甚至想著:周淑妃果真如她外表那般溫存體貼么?怎麼感覺此人時不時就會遞來一把軟刀子?
她都不知道是自己太過多心,還是宮裡的人泰半有著深藏不露的可怕。
需要冢孫婦率領的儀式頗多,傅瑤每日像個木偶人被擺弄來擺弄去,覺得自己對江太后的敬愛都快被那些和尚道士磨沒了,每每回到太子宮,兩條腿都跟灌了鉛似的,抬都抬不起來。
元禎的事也不比她少多少,但他就很有精神。傅瑤看著他走動如風,心裡好生羨慕,恨不得把他兩條腿換過來。
這些時日她和元禎見面的時候不少,說話的時候卻不多,連看都懶得看對方一眼。一來是各自有各自的忙處,二來,太后剛歿,在喪儀上眉目傳情是最忌諱的事,保不齊就會被人蔘上一本。傅瑤為了小命著想,忍住了想要偷窺的衝動。
這一晚她回來,覺得渾身的氣力都被抽幹了似的,連飯都懶怠吃,直直的就往床上趴去。
「把鞋襪脫了。」元禎站在她身後道。
這時候還有心情逗她!傅瑤回過頭,狠狠地給了他一個眼風,這人整天想的什麼東西,守孝期間還只顧著那檔子事,被人曉得還得了。
傅瑤氣惱道:「殿下就連這幾天也忍不住?」
元禎目瞪口呆的看著她,「你滿腦子裝的什麼齷齪念頭?孤只不過看你乏了,想替你捏捏腳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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