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鳴
巳時末,山裡陽光漸熾,白花花的日頭照得人眼暈,然而無遮無擋的舞堂外頭仍舊擠滿了人。今日是季遙歌三日應試之期,不管是在舞堂習舞的,還是從別處聽說些事好奇趕來的,都頂著陽光聚在這裡瞧個熱鬧。
畢竟在赤秀宮裡敢挑戰身為應霜親傳弟子月宵權威的人,這麼多年就出了這一個,還是個道行幾近為零的低修。
齊聚在舞堂外的修士們有嘲笑她不自量力的,也有覺得她勇氣可嘉的,閑言碎語滿天飛,擾得人耳根不得清凈,就是沒人認為季遙歌能跳出十二仙魔舞,畢竟天賦擺在那裡,由不得人逞強,就算有夜瓏親自教授,也不見得能成功。
「師妹,買一把?」有人開了賭局做莊家,滿天的呦喝。
嬌桃被那人拉住,瞥了眼桌面,問他:「賠率多少?」
「賭季師妹不能過關,十賠一;賭季師妹能過關的話,一賠十。嬌桃師妹要不要試試?」那人笑眯眯地拔桌上的靈玉。
這賠率差得,基本就沒人看好季遙歌……嬌桃直接罵了句:「滾!」
「你跟他置什麼氣。」白硯將罵罵咧咧的嬌桃從人群里扯出來。
「遙歌呢?」嬌桃看了眼四周,沒找著季遙歌。
「前天去了夜瓏師姐那裡,一直沒回來。」白硯搖搖頭,時間快到了,可季遙歌仍未出現。
兩人正有些著急,外頭忽有人喚了聲:「月宵師姐來了。」
四周的修士便都齊齊行揖禮,嬌桃和白硯也低下頭,只是白硯的目光仍不免悄悄望出去,打量著四周。月宵今日打扮得仍舊精緻,她本不是五官出眾的女子,不過修行媚術之後,眉眼愈發嬌嫵,妝容與衣著也貼合其氣,倒顯得嫵媚動人。
月宵踏著蓮步裊娜而來,身後還跟著不少人,面對眾人的行禮,不過略點點頭便算回禮,徑直進了舞堂。
「怎麼?季師妹還沒到?」看到空空的舞堂,她蹙起眉,譏誚道,「好大的架子。」
「可能是怕自己丟不起這個人,索性不來了。」身後有人附和笑道。
月宵卻沒笑,只冷道:「自己答應的事,若是不來便算輸。燃香,一炷香盡要是再不來,便算她認輸,自罰去服苦役。」
語畢她一撩衣擺,回身坐到堂間石座。
香很快點上,就插在舞堂外的圓鼎上,午間滾熱的風一吹,香頭金光竄動,很快就矮了下去。時間流逝得飛快,嬌桃愈發著急,推著白硯:「還不去找找?」
白硯抱胸而立,看著那香一寸寸燒去,反倒冷靜下來:「現在去也找也來不及了,且看看吧。」
眾人眼瞅著那香要燃盡,正主卻仍舊沒到,交頭接耳的聲音越發大起來。
「這麼多人?」沉斂女聲傳來,竟瞬間壓下了這院中所有絮語。
「夜瓏師姐。」眾人又齊聲行禮,
夜瓏雖只獨自前來,可威勢卻壓過滿場修士,無人敢再多語。見四周氣氛猛凝,月宵連眼角都勾起,也不起身,只嘲道:「師姐有幾年沒來這裡了吧,不想今日為了個不成氣候的低修竟親臨此地,真是讓人意外啊。」
正踏進舞堂的腳步一頓,夜瓏嘆口氣:「師妹,你何必如此?」
「我怎麼了?」月宵撫弄著鬢角,扶著髻間步搖,嬌媚道,「倒是師姐這是怎麼了?從前也沒見你對哪個師弟妹如此上心,如今倒是一門心思寵起個廢骨難修的人來。只不過這回你怕是要失望了,你那可憐的小師妹到這點兒都沒出現,想是怕丟臉不來了。」
夜瓏環顧四周,果然沒找著季遙歌:「怎麼回事,她人呢?」
「我哪知道,她不是一直跟著你修鍊嗎?我還想見見你親自教出來的人有什麼本事呢,看來也是要失望了。」月宵緩緩起身,看著堂外已將燃盡的香,「真可惜,你這麼久沒來,好容易來了一趟,連場舞都賞不著了。」
說話間,熱風一吹,那香最後一寸香灰落下。
「時間到,大夥散了吧……」月宵打了個哈欠,「怪沒意思的……」
話沒完,一道人影沖開人群,疾奔至舞堂前。
「等等,我來了。」季遙歌喘著粗氣站在人群前,一身上下還是那不起眼的斜襟褂裙,腦後盤著規矩的道髻,額上冒著汗,兩頰潮紅,愈發顯得平庸。
嬌桃卻是一喜,沖她頻頻揮手。
「抱歉,剛才揣摩舞步太過專註,一時忘了時辰,還請師姐見諒。」她一邊道歉,一邊回個笑給嬌桃和白硯。從夜瓏那裡出來后,她因擔心自己性情又被獸性所左右,故在山裡打座修了會《妙蓮咒》才趕來,不想差點誤了時間。
白硯卻橫了一眼撇開頭,他還記著前日夜裡被趕出她洞府的仇呢。
「既然來了,也算是掐著時辰來的,不妨事,月宵師姐也非計較小節之人,對吧。」夜瓏擺擺手,朝月宵笑道。
月宵「哼」了聲:「話都讓你說了,我若還計較,豈非真是小性之人。閑話少說,人既然到了,就別浪費大家時間,奏樂起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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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聲起時,山崖上掠起只雷鷹,雙翅平展后,羽翼上的電紋似疾行而過的短電,喉中嘶鳴轟轟,如雷聲震山。
季遙歌踏樂躍起,騰飛半空,身形矯健恰似那隻雷鷹。她沒進舞堂,而是選擇在舞堂的空庭起舞。修士們都退到四周,留出空處給她。夜瓏與月宵也已從舞堂裡面走出,站在堂上觀她作舞。
正午熾烈的陽光下,她騰空后傾腰后折,於半空之中翻卷,柔軟的腰肢捲成細柳,纖長雙腿朝上勾展,雙手於胸前拈作蓮訣,便是壁畫上最常見的飛天像。
形態翩若驚鴻。
只是叫人短暫失神的,卻是她那雙缺少□□的眼眸,她眼眸雖大,從前卻空洞沉默,今日像突然被填進靈魂,目光流轉間竟是喜笑薄嗔的風情,純粹乾淨,澄如稚子。
真正是形未動,神先領。
叫人心生歡喜。
飛天起式,落地後轉為急旋,擰、傾、折、曲,仰、俯、翻、卷,她動作雖稱不上完美,卻是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每一步、每個動作,都與樂曲搭配得天衣無縫。
樂音悠揚,入耳動聽,季遙歌的舞形神兼備、剛柔有度,很輕易就能讓人明白這舞中意境為喜樂之情。圍觀的一眾弟子感受到這情緒,不由暗暗點頭,三日時間能練到這程度,已屬不易,尤其季遙歌又是道行低微的人。
嬌桃更是喜不自禁,倒是白硯一反常態,只環胸倚樹,懶懶地看,不見笑意。
轉眼樂曲過半,夜瓏微勾了唇角,看得盡興——這丫頭果然不負她所望,短短三日已能揣摩到傳情達意的意境,於此途委實有些天賦。
月宵冷眼看著,幾乎要將一口銀牙咬碎,待見到夜瓏的目光,臉色頓時結霜般冷,幾步行至樂班裡,劈手奪過一把琵琶。樂班皆是男修,眾師弟們見狀均有些愕然,待聽她拔響第一聲弦音時,愕然便化作不知所措,手上的動作都漸漸停了。
和奏的樂曲換成單一的琵琶,曲目未改,可奏出的弦音卻換了意境,急如雨聲,漫天覆下,似怒還悲,恰與季遙歌所舞的情境相左。
季遙歌身形一頓。
樂班奏樂本是附和舞者情境,使其舞達到更加圓融的境界,但月宵這一干擾,卻讓樂音與舞蹈背道而馳。琵琶聲聲,凄切不堪,強硬壓過季遙歌的喜樂之境,季遙歌的舞步忽亂,為這樂音所干擾。
喜樂頓時轉作悲切。
「月宵,你在做什麼?」夜瓏第一時間發現月宵的舉動,沉臉喝問出聲。
月宵指尖急拔弦,揚聲挑釁道:「你不是看到了?我在給季師妹奏樂呀。」
「你是師門高高在上的師姐,她不過是個連築基都沒到的低修,你何必如此針對她,失了自己身份。」夜瓏面現慍色,眼神冷如刀刃。
月宵冷笑數聲:「我就是針對她了,如何?她接受這試煉時,我也沒說不以琴聲相擾。她不是你親自教授的嗎?難連這點能耐都沒有?」
「你……」夜瓏被她的無理取鬧氣得不行。
月宵見她的手已不知不覺撫上刀柄,手上琵琶撥得更是急,霜結的目光里隱約的痛:「怎麼?想對我拔刀?」
「你以為我不敢?」夜瓏拇指輕挑,彎刀錚然一聲,出鞘半寸。
月宵咬牙站著,死死盯著她。
二人勢成對峙。
堂外,季遙歌的舞還沒結束。
突如其來的琵琶聲破壞了她的情緒,她止不住地被那樂曲懾了心魂,心頭泛起尖銳的悲傷,也不知為何而生,舞也隨之轉為悲怒,越跳越急。她心知不妙,周圍的人情緒也受了影響,臉上的笑慢慢消失……
勢頭急轉直下,季遙歌咬牙思忖。
在夜瓏洞府中她已越階修至借舞控情境界,此番為怕引人側目所以有所保留,如今看來,卻無法再藏。如此想著,澄如稚子的眸里射出懾人的凜冽,隨著急旋的身體飛速掠過全場,唇邊的笑勾得乖張,再不是先前溫和。
四周的人只覺得眼前人影一花,季遙歌的身影似乎幻化作眾生百態,那眼中流淌的光芒,像鏡面折出的光,叫人在其中尋到自己的身影。
一瞬間,跳舞的人變成看客,耳畔再不聞一絲樂音,只剩心跳怦怦,似春花綻放,朝露晨曦,再無陰晦。
「把琵琶放下!」
那廂,夜瓏卻只冷凝月宵。
「有本事,你來拿。」月宵自不服軟,反揚唇挑釁。
二人皆沒望向堂下。
「那你就別怪我不念舊情。」語畢,夜瓏手中彎刀出鞘,瞬間刺向月宵。
月宵抱琴躍起,避過她的一擊,仍未放棄撥弦,痛笑道:「你我之間還有舊情可言?」
夜瓏怒極不語,手中彎弓如天際月鉤,攻向月宵,月宵抱著琴步步後退,避她鋒頭,二人修為雖在伯仲間,但夜瓏天賦極佳,道行向來強出月宵許多,此番累積數年的氣憤同時發作,下手便有些狠。不過片刻,二人已走了數十招,月宵抱琴不松,被她一掌擊在肩頭,踉蹌退到牆邊,夜瓏的彎刀又凌厲掃來,直奔她的脖頸,要逼她松琴。月宵苦笑,死不松琴,反將脖頸往外一送。夜瓏的刀刃生生停在她纖白頸間。
「你!」夜瓏氣得胸腔起伏不斷,「冥頑不靈!」
月宵固執地抱著琴,死死望進她眸中。
外界卻突然傳來一陣夾著笑聲的驚呼,將二人注意力暫時吸引走。夜瓏怒放彎刀,轉眼朝外,待看清外間景象時,雙眸陡睜,旁邊卻是「砰」地一聲,琵琶墜地,月宵喃道:「這不可能,不可能……」
空庭之間,六仙六魔或倚或坐或卧,形態各異,雖只是淺淡霧象,但輪廓卻已分明。
季遙歌正自半空緩落,幻象未散,四周觀者滿目迷離,唇邊笑意不減,情緒皆被她所控。
三天修成仙魔十二象。
匪夷所思。
快到駭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