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元還
季遙歌覺得平靜,異常平靜——
縱然魂海翻湧,元神受到未知感召,她卻只覺得心平神靜,似乎與天地蒼穹融為一體,山川河海縱橫於胸,五靈之氣流淌匯聚,心中有了些微感悟,她指間熒曜輕晃,竟有五色光芒從五個指腹上閃現。她詫異,分靈之術她原本只擅水火二靈,如今卻輕而易舉將五靈全現,也不知是觸動了什麼。
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靜,思緒清晰分明,她進入極端放鬆而愉悅的境界,緩緩走到山經海脈之間,穹光歲河之下,無數的光影化作山巒河海從她身上掠過,瑩白的肌膚仿若透明,人似要消融於天地之間。
腦中晃過許多畫面,彷彿這許多年間吸納的靈骨化作芸芸眾生或漫長或短暫的一生,而她不過是個旁觀者,見證著,也感受著各自不同的悲喜苦痛,烙在她的身體之內,繪於她的魂神之間,如同一幅一幅世間萬象圖卷。
這平靜至極的感受讓她漸漸闔眸,一時間竟生放棄所有的想法,只想永遠如此平靜下去。
元神卻陡然一刺,她驀然睜眼,異樣的平靜被打破,她沒來由一陣心煩氣躁,眉間浮現幾抹猙獰之色。儲物鐲上青光忽綻,《媚骨》玉簡自行浮出,白衣媚骨虛影現於這小小塔室內。季遙歌詫異非常,眼前媚骨一改從前煙視媚行的作派,白衣簡妝,盤膝而浮,指拈蘭花,法相莊嚴。
「還不行,你修為不夠,現在不是時候。」她淡道,聲音如同遠遠傳來的一聲鐘磬。
「不是什麼時候?」季遙歌眉頭大蹙。
她卻搖頭,只看著四周景象,唇間笑出幾縷寂寥:「你剛才是不是覺得很平靜?平靜到想要永遠留在這裡?」
「是。」季遙歌回憶剛才那股著魔般的寧靜,雖然舒服,卻是萬念俱空,極其可怕。
「那就對了,你的《媚骨訣》已經修到萬相歸真。你的悟力很好,這是此訣最高境界,只不過你尚缺幽精,媚骨始終不全,三魂缺一,領悟不到最後的奧妙,若強行突破會為靈骨所噬,湮滅無形。」媚骨緩緩說著,神態柔和,卻又莊重,忽然讓季遙歌想起在方都內看到的,自己的虛影。
「突破什麼?」季遙歌再度問道。
「突破你剛才的心境。」她微笑,「成就最後一筆。」
「那我要如何突破?」季遙歌再問。
「不知道。我已經沒有什麼能夠再教給你了,這些需要你自己修鍊探索。我的時間所剩無幾,此番是來與你告別的。」她說話間玉簡的青光交閃,虛影明明滅滅,如同燭火將熄。
「你到底是誰?」季遙歌已不相信她只是這玉簡書靈。
「我是這功法之靈,但也不全是……」她笑出幾聲細妙之音,「告訴你也無妨,我原名蘭因,本是世祖指間一桿染墨的青筆,集四十二獸之毛為胎所制,曾替世祖繪下這世間穹光歲河、山經海脈。」
她目光又落到塔室內的圖案之上:「這人拓印了我的畫,倒也得我九成精髓。」
季遙歌腦中飛快閃過些什麼,脫口而出:「這是《溯世》的天地二卷,既出自你手,那麼第三卷呢?」
蘭因望向季遙歌,須臾揚唇:「我只是一支筆,你該問執筆之人。人卷是世祖最後所繪,但他沒有成功,這世間星辰可繪,山海可描,獨人心難勾……我只知道,世祖所留的《溯世》三卷中,唯獨人卷,僅有繪製之法,卻無存品傳世。」
她說話之時,《媚骨訣》的玉簡化作一支青色毛筆,瑩潤似玉,筆頭圓健尖齊,青桿之上刻有「蘭因」二字。
季遙歌倏爾攥拳:「繪製之法?在何處?」
「你說呢?」蘭因不答反問,又道,「我這殘靈已經苟存萬萬年,餘力耗盡,馬上要走了。我無法回答你的,你可以去世祖羽化之地找答案。蜃海仙國的開啟時間將至,你要小心……小心一個人,不對,他和我一樣,我……」
這話說到緊要之處,她神情卻是一變,化作猙獰之色,唇張著卻吐不出言語,那桿青筆之上浮現數道黑符,將其緊緊纏住,青筆光芒漸漸黯淡。季遙歌衝上前去,手中靈光連施,灌入符咒禁制間,卻如石沉大海。
「沒用的,他不讓我說。」蘭因閉上眼,「去仙國找答案吧,那裡有你要的東西。我得走了。」青筆隨著她越來越輕的聲音而緩緩湮滅,化作塵煙一點點散去。
在徹底湮滅之前,蘭因眸光疾閃,季遙歌腦中又接過出現幾個畫面——雲霧縹緲,重巒仙闕,與幽篁所繪有些接近,卻無比空曠寂寥。她仿如垂眸旁觀者,視線自仙國掠出,看到偌大城池外迷霧重重之地。
很快這些畫面都隨著蘭因青筆的消失而消失,蘭因虛像也化為塵煙,跟著她八百餘年的玉簡也化成齏粉,落入她掌心。四周的光芒陡然黯淡,再無餘光閃起。季遙歌消化著蘭因所帶來的幾重消息,漫無目的地看著這間屋子,屋中光線暗沉,只有壁上寶珠光華淺散,正中有一長條石案,案上攤著無數紙稿,其上符字潦草,她看不明白,不過看字跡應是元還所寫。她俯身隨意撥開凌亂紙稿,紙稿之下壓有一書一絹,被她輕輕拈起。
那書殘舊,不是玉簡,是獸皮裝訂而成的冊子,封面並無題名,只要下角處標有名姓——裴不回。
而那紗絹空白無圖,竟與她從三星掛月閣的蜃海紗如出一轍。
她面無表情看著這兩件東西,直到身後有聲音傳來。
「那是南嶺蟲谷的輿圖。」
季遙歌轉身,只見元還雙臂環胸靜立門外,熟悉的面容,卻是陌生的目光,有著她無法形容的複雜神色,隔著這段不近不遠的距離看她。
「這張蜃海紗與這本手札,你從何而來?」她問他。
在三星掛月閣的記錄中,玄寰盜取之物,除了蜃海紗與那些典藉之外,還有一本裴仙親筆所記的手札。
「說實話,我不知道。從我有記憶以來,這兩件東西就跟著我了。」他搖搖頭,淡道,「裴不回並非萬華之人,他的來歷成謎,而他一生都致力於回歸故土,這本手札是他鑽研回歸故土途徑的筆記,其中大量記載是關於《溯世書》的。他認為《溯世書》可以助他回歸故土,不過很可惜,他並沒完成關於《溯世書》的探究。溯世三卷,他找到了天地二卷,只餘人卷。非是他找不到,而是當時世上根本沒有人卷存在,所以後來他放棄了。嶺南蟲谷就是我與郁離分別之地,亦是楚隱巢穴所在之處,在我的記憶里,我是因為有了這張蜃海紗,才與郁離同赴蟲谷。我知道你在懷疑什麼,但我亦無答案,如今與你所說,是身為元還的我僅知的所有內容。」
他並未瞞她,將這兩樣東西攤在她面前,本就打算開誠布公。
季遙歌沒說話,看著元還走到自己身邊。他目光掃過她手中之物,並不在乎,只繼續道:「其實我一直想不通,為何當初你們進入方都之時,我在五獄塔中所繪的這幅穹光歲河陣圖亦被啟動,將我魂體帶去方都。我原以為只是因地卷被觸發引得天卷出現異常,後來才發現並非如此。這手札中記載,溯世三卷之間各有微妙聯繫,我近日方有所參透。天地人三卷,凡其中二卷相逢,便會觸發召喚第三卷。那段時間,方都之內地卷與人卷相遇,所以我這裡的天卷被觸發,將我帶去方都。當年裴仙未曾尋得,那件不存於世的人卷,在這千年之內,已被煉出,並且就在那段時日的方都之內,在你們一行人的某個人身上。」
這只是元還的推測,然而其中意味著什麼,於二人而言都是不可明說的暗示。
季遙歌靜靜聽著,無甚表情。
元還低低嘆了聲:「我不知道是誰在煉製人卷,也不知道煉來何用,以我們目前所掌握的消息來看,也許與數千年前的玄寰脫不了干係。你懷疑的事,我給不了你答案。如果我真是玄寰,你會如何?」
季遙歌的心一抽,聽到自己冰冷的聲音:「殺了你。」
這個答案毫無意外,元還也只笑笑,抬手撫向她披落長發的後腦,道:「我這次來,是來見你,也是來與你道別。我要去尋找答案,可能要消失很長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內,楚隱會代替我出現。上次他幫我救了你,我答應過將這肉身借他。」
說話間他手一用力,就將她的唇按到自己唇畔,一邊摩挲一邊道:「答應我一件事吧。」
「什麼事?」綿軟的溫柔融化了她的冰冷,語氣跟著和緩。
「如果你我之間無可挽回,那麼你要記得,這八百年是元還在陪你,不是其他任何人,不是玄寰。」
只有他,而他是元還。
「不要忘了我。」
「好,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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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安慰。
這章雖然短小,但是……它的信息量應該可以解答一部分的疑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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