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國幽冥
浮在空氣中的嘶吼漸漸平息,星野廣袤,匍匐的獸影久久未散,夜黑得深沉。
夏奚巒看著眼前相同的臉龐上勾勒出的笑,卻沒一絲喜悅,細長的柳眉不似白日那般高高挑起,黑衣讓她彷彿要融入夜色中,隨時消散。
「阿重……」她紅唇薄啟,想說些什麼,末了只叫了弟弟名字。
夏奚重卻好像聽懂她的未盡之言,瞳中漾開溫柔,冷酷冰消瓦解:「姐姐,別擔心,天快亮了。」
似安慰,也似回答,最終都消散在幽深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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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金蛟影沒入雲團漩渦,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蛟體只是魂影,被漩渦里的劇烈氣流一衝就散。人在漩渦內,如同暴風驟雨里的浮葉,被撕扯著身體。高八斗與白斐都有修為在身,季遙歌便只顧得楚隱一人,攥著他的手把人緊緊護在懷中。
楚隱一世為皇,哪得被人如此保護?狂風暴雨不敵那點溫暖柔軟,心中自生暖意,只覺季遙歌嘴上說著分道揚鑣的絕情話,到底還是心軟,言行並不一致。想來那百載相伴,虛情假意早被混淆,何為真何為假便連他自己也說不上來。他後半生借身宿魂,連個名字都不被人承認,便想若是死了,這一世英名總算有個人還能記著,那心也就踏實幾分。
「鬆手。」季遙歌的聲音響起。
楚隱回神,方覺二人已然落地,他正抱著她腰肢,頭還埋在她脖頸之間,委實親密。緩緩抬起來,他便望見剪水雙眸,夾著薄慍看他,生動迷人。他緊緊了手臂,在她腰間一纏,才在她發作之前鬆開。
「你有這麼怕死嗎?」季遙歌被他抱得緊,只能理解為他怕死。
「本來不怕,不過現在怕了。」楚隱笑嘻嘻的,比元還要無賴些,話卻沒說完。死了就瞧不見她,瞧不見她他就有些不高興,所以還是活著好。
季遙歌不和他打這啞謎,放眼四望,查探眼下情況。那廂高八斗與白斐也已過來,漩渦內的氣流雖然強勁,但他們落地的位置倒沒多大差距。過來時白斐正搭著高八斗的肩膀疑惑問他:「高先生,我師父和楚兄什麼關係?當真只是朋友?」高八斗斜瞥他:「可別問我,我也不知。你師父太招人,你要跟著她得習慣一下。」一句話說得白斐聳了聳肩。
「咱們就這麼溜進來了,不怕被三星掛月閣的人追上?」高八斗過來看到季遙歌的第一句話,就問三星掛月。
季遙歌不以為然:「入秘境之時我已收回蛟魂,下面的法陣應該恢復原樣,他們要進來還得強攻,一時半會進不來。我們加快點動作,在他們進來之前先探查一遍,再作打算。」語畢她望向遠處——
天色半明,將仙國籠在一團鬱郁灰光中,雲海漫漫,浮在重重疊疊的山巒之間,山間只一條蜿蜒而上的路,直通最上方的都城。城池只窺得一角,迷迷朦朦看不透徹,可隨著天光漸亮,那層薄紗般的朦朧像被揭雲般,露出上古的雄偉莊嚴來,九重高塔、浮空高崖,城牆壁上儘是栩栩如生的浮雕,繪著眾生萬相,似乎會在某個時間醒來,角落有飛瀑流泄,墜於城下白練般的河中,飛濺的水珠被晨曦照出五顏六色光芒,襯著身後那座巨大城池,格外綺麗。
季遙歌四人已不知不覺地飛身半空,目之所及除了那威嚴城池之外,只有茫茫雲海間林立的山峰青巒,無邊無際,與蛟城那幅由幽篁所繪的《仙城蜃樓圖》一模一樣,但二者之間卻又大有不同,其最大的差別就在於,《仙城蜃樓圖》所繪充滿仙氣靈性,讓這座仙城真正擁有傳說中仙國的模樣,而眼前這片國度,美則美矣,卻失之魂神。
季遙歌沒有在這地方感受到絲毫靈氣。
這地方就像是個封閉的罐子,然而有人卻往罐內扔進一團火,火焰耗盡罐中的空氣,儘管看不出來,可罐中已無生機——窒息、絕望,瀰漫在這片絕美仙國里,詭異得出人意料,彷彿他們所踏入的,才是一幅畫。
四人很快交換了眼神,均從彼此眼中看出詫異。顯然四人都已察覺出這地方的古怪來,耗費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才得以過來的仙國,怎會是這般情景?季遙歌沒說什麼,只縱身飛起,掠向仙國都城。
「嘩啦——」
四人掠過瀑布,水聲不絕於耳,可除卻這一種聲音外,這地方連風聲、蟲聲、鳥鳴聲……都不存在,越發讓人奇怪。季遙歌四人落在都城之外,城門大敞,兩邊聳立巨大石像,雙眸點朱似活了一般垂眼看著城下來往眾人,城門無匾,此城無名。日光已盛,照出這城中光景,四人又是一驚。
便如那畫中所繪一般,城中有人盤坐雲端,亦有人斜倚石壁,城中男女皆仙,形容具美,或坐或立或飛或掠,神姿仙彩,靈獸飛騰在空。
可待他們仔細看去,便又發現這些人與獸盡皆凝固,似被人禁錮其間,眉目雖如生,卻生機已絕,端的瘮人。
四人散開,步入城門,城中景緻精絕,非萬華可有,百花盛放,俱是艷景。高八斗走向離四人最近的一處花樓,樓中半卧著一個抱琴仙子,高髻玉顏,半睡半醒,雙頰酡紅似醉酒般。「喂!」他伸手推人。
卻聞沙沙細響,高八斗驚叫了一聲,另三人回頭,就見那抱琴仙子從被高八斗點過的地方開始,一點一點化成齏粉,而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仿如一場大火,瞬間蔓延,花樹樓台,寸寸成灰。才剛還明媚的天空,轉眼漆黑,城門隨之轟然閉上,刺耳的啼泣尖笑聲自城牆上發出,牆上浮現無數猙獰人面,仿似要掙脫束縛。
仙國盡成鬼城。
「出去!」季遙歌來不及判斷這裡面發生了何事,當機立斷先撤再說。語罷她拽著楚隱就急急躍走,要掠出城去,豈料才剛飛起,一股陰寒至極的力量便刺骨而入,碾在魂神之上。季遙歌低「唔」一聲,從半空跌下,身畔同時傳來兩聲異響,高八斗與白斐也一起被打下。
季遙歌捂著胸口,壓下作嘔之意,凝眸看這地方,白斐身上已綻開一道護體青光,將四人籠在其內,然而於這無邊黑暗而言,這點光芒不過杯水車薪。
「季……遙歌……」
正驚急間,楚隱卻忽反手攥住季遙歌的手,力道大得嚇人。季遙歌回頭看他,只見他眉頭已蹙成「川」字,面色難看至極,似陷於極端痛苦內,一雙眼眸墨金二色交替閃過,不斷變化。
「楚隱?」季遙歌轉身扶他,卻被他拽到身前。
他話說得艱難,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開口:「你們……怎麼會來……這裡?這是……煉獄,九幽煉獄!」
「這裡不是世祖仙國?」這聲問話發自白斐,他在戰峽鎮守百年,一直以為自己守的仙國。
「是仙國,但也是……九幽煉獄……沒有司陽鑒在手,你們怎敢踏入此地?」楚隱一手扶頭,閉了閉眼才道。
季遙歌卻緩緩鬆開扶他的手,盯著他道:「元還?還是玄寰?」
他不是楚隱。
他驀地睜眼,反手攥她手腕:「季遙歌,不論我是誰,現在你都要聽我的,才有活路。」融合還沒結束,他被煉獄陰氣逼出,時間並不充裕,隨時可能歸入梵天境。
他雖不曾言明,季遙歌卻已有了答案——眼前之人,是玄寰,亦或說,是擁有元還記憶的玄寰。
四周陰氣加重,白斐的護體青光已被融蝕,既是九幽,這陰氣便為天地之物,不是憑藉修為就能抵擋的。情勢危急,季遙歌也不糾纏舊事,只問他:「司陽鑒是何物?」
「司陽鑒乃是世祖之寶,其中刻有世祖仙國的真正位置,與世祖幽瞳合併,可照仙國真境。我耗畢生之力,要尋的便是那得進仙國的司陽鑒。沒有司陽鑒,這裡就只是九幽煉獄,是個煉魂之地。」他說著用力攥緊她的手,「萬魂鬼相,是煉……煉製妖書的魂窟,你,你中計了,馬上出去……」
他很痛苦,幾句話說得斷斷續續。
可那話音才落,他就見季遙歌掌中擎起一物。那物泛著淺幽白光,其上所雕的怒放牡丹被照得明晰,正是季遙歌從夜瓏手中所得的赤秀令。
「你瞧瞧此物是何?」她邊說邊往令中戳入一道靈氣所化的靈針。
這一回青光陡起,直衝黑暗,竟照出一條路來。
只是可惜,青光晃了晃,很快又熄滅,季遙歌不懂赤秀令中的機關如何破解。「啊——」那邊高八斗已吱哇亂叫起來,整個人都要貼到白斐身上,白斐亦是滿頭大汗,那護體青光已被融蝕得只剩小小一塊。肉眼可見,無數魂相趴在青光之上啃噬,那猙獰模樣叫人骨顫,情不自禁就要聯想,若是肉身置於這無數魂相間會被啃成什麼模樣。
白斐已支撐不住,季遙歌將赤秀令扔到元還手中,奉曦劍入手,劈空而划,一陣陰魂泣音響過,竟震得外界魂相退了半尺。奉曦劍內蘊有天禁之火與天雷,正是鬼物剋星,自然能夠震懾四周陰魂,只不過到底只是柄劍,在這煉獄魂海中並不能退敵,只能震懾。
「你來破機關,看此為何物。」
季遙歌眉眼俱肅,震劍而立,恰與白斐、高八斗呈三足而立,將元還護在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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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還?說來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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