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寰現世
赤秀令並非稀罕物,起碼對元還來說毫不陌生。早在啼魚州靈海之爭時,他就已見過這枚令牌,亦用神識探過,當時並沒發現有任何特別,想來也有其他人同樣試探過,可連他都能瞞過的東西,這天下又有多少人能看得出來?就連季遙歌也不過誤打誤撞碰上的。
誰也不會想到,絞盡腦汁想要尋找的東西,卻一直在眼皮底下出現,以一個末流媚門的信物方式存於世間。比起東藏西收的方式,他也不得不承認,這樣掩人耳目的方法,確實讓人放鬆警惕。
赤秀令中的機關對季遙歌而言複雜萬分,對他來說卻還算熟悉,以仙門天材所制的微小機關,用的乃是源自凡間的機關械甲術,無法以術法破解,只能靠技巧,至於是不是他們需要的司陽鑒,還需要時間才能確定,但眼下他們最關鍵的是,如何在厲魂的重重包圍之下爭取足夠的時間破解赤秀令中機關。元還擰緊眉頭思忖片刻,取出一盞六角琉璃燈,透明的燈罩內沒有燈芯,他輕拍兩下,燈內燃起團幽藍火焰。
淡光附在白斐的護體神光之上,眾人俱覺一冷,可剎那時貼在光罩上的厲魂卻吱哇兩聲,像燒盡
的燭焰般化作一縷烏煙。
「拿好。這是幽冥冰焰,就剩這點,應該能助我們再撐上片刻。」元還將燈塞過去。這火焰同樣取自九幽,還是當年幫助唐徊那早已飛升的小徒弟重塑筋脈時所得的報酬,這麼多年過去也就剩下手裡這一小團了。
季遙歌沒接,她和白斐忙著對敵,只有高八斗還空著,便道了句:「高八斗接著。」那燈便落到高八斗手中。高八斗如喪考妣般苦著臉,看著黑沉沉的四周欲哭無淚。白斐倒是冷靜,因有幽冥冰焰,他壓力大減,祭起一套令簽懸於身前,簽呈赤朱,可召山河為陣,眼下只聚出堅硬岩膚於手,那手便如棘刺遍生的石劍,一劍一個厲魂毫不猶豫。季遙歌也未手軟,奉曦劍揮如疾電,劍上天禁火似疾雨墜星,將爬來的厲魂燒作灰燼。
見此情景,元還心中稍定,擎著赤秀令,免強將靈氣凝作一枚細如髮絲的青針,輕輕挑入令牌牡丹雕紋正中的細孔之內,凝神聽去,果聞極微弱的齒輪轉動音。一束青光赤秀令上驟然綻出,沒進黑暗,直指遠處。
「跟著這光走。」他輕喝一聲,聲音仍舊帶著顫抖,似乎在強忍著某種痛楚。
三人簇擁著元還,沿著青光所指處走去,黑暗無邊,耳畔陰聲厲嘯,誰也辯不出東南西北。元還邊走邊探究赤秀令中機關,聆聽著齒動之音,感受其中細微的變化,機關巧妙,千變萬化,縱然是他,在沒有神識的輔助,一切只憑手感的情況下,也不過是七分靠手藝,三分靠運氣。
腳下的路傾斜,他們似乎正沿著山坡向上,厲魂雖被冥焰所擋,可四周的刺骨陰寒卻越發濃郁,無數陰靈前仆後繼地湧來,彷彿要藉助龐大的數量壓制他們手中這些法寶。「燈,燈……」高八斗顫巍巍地將琉璃燈舉過頭頂,燈中幽冥寒焰的火苗躥動兩下,倏爾縮小,光圈的亮度一下子降低。元還陡然間單膝跪下,手中的赤秀令「啪」地落地,青光一下子熄滅。季遙歌揮劍斬滅正前一隻厲魂,轉身扶他。他已又拾起赤秀令,只是雙手顫得厲害,額前一片濕冷,季遙歌跟著蹲身,將前路交由白斐對付。
「你……」她見他痛苦至此,想他住手,可思及他手中之手也許是他們眼下唯一生機,話便難以出口。
元還口中默吟口訣,推演機關變化,指尖數道靈光沒入令牌,令牌中光芒交錯,牌上牡丹圖案隨著他指尖青光一格格改變,這看起雖然不太耗靈氣,可其中推演計算之繁,別人推一,他心中已過萬數,卻是極損心力,兼之他如今情況特殊,眼下心力交瘁,毫無禦敵之力,對季遙歌的聲音恍若未聞。
嘶——
「小心!」
兩聲驚叫響起,卻是數百厲魂所聚的陰氣由上方墜來中,終於將這光罩撕開一道口子,撞在四人中間,雖被白斐回身一拳打散,可裂開的豁口卻成破綻,一下子鑽入數道厲魂,將四人分開。季遙歌眼前黑影一閃,已失高八斗與白斐身影,濃濃黑暗似將那兩人吞沒。
她只將奉曦劍揮得密不透風,以劍氣護著自己與元還二人,喊了兩聲白斐與高八斗,聲音消融於黑暗間,毫無回應。猙獰笑聲四面八方傳來,無數黑氣撲向她,奉曦劍上紫白二光不斷閃過,如同滄海一點螢燭微光,她想拉他找地方躲避,可於這茫茫黑暗中也不知能去往何處,而白斐與高八斗的失蹤又給她添上幾分焦灼,她咬牙苦撐,魂海沸騰,正欲召回蛟城本體,被護在身側的元還卻突然站起,手中赤秀令自動飛在二人身前。青光被五色光芒取代,漸漸劈出一條路來,也照亮兩側風景。
二人確實站在盤山小路上,一側是峭壁,峭壁下一團漆黑,似萬丈深淵。厲魂被赤秀令的五色光芒驅散幾分,季遙歌喘著氣收劍,元還站在她身畔,只道了聲:「快走,到目的地再救他們。」卻是一個不支倒下,被季遙歌接在懷中。她抬手撫過,他的臉頰一片冰冷,面色蒼白,不復昔日光彩,瞳眸也不再是漆墨亦或金黃,卻呈失色的灰白。
「我沒事。」他強撐道。
季遙歌也無二話,只旋身蹲下,將他往背上一掂,便背著他隨赤秀令疾速掠去。元還無力抗拒,只虛弱兩聲:「季遙歌,你可信我?」她沒回答,卻道:「做蛟的時候馱你,做人的時候還要馱你。」幾分抱怨,仍是舊日語氣。元還似乎倦極,頭擱在她肩頭,長發垂過她頸間,良久沒有作聲,她只輕輕嘆口氣,他卻又囈語:「三千年了,我有點累。」
「那就睡會吧。」季遙歌淡道。
元還便再無聲音,似乎真的睡著。
她腳程很快,一手扶他,一手執劍,也不管前方一腳踩下是否是深淵,背著他飛快掠上。赤秀令終於在某個位置停下,原地不停轉動,她追到令下,將元還輕輕放到地面。他盤膝坐定,頭不抬,聲音從散亂的長發間傳出:「把世祖幽瞳嵌入赤秀令中。」
季遙歌擎出幽瞳,又在赤秀令上看到已經被元還打開的鑲嵌槽,不作多想就將幽瞳按入其中。世祖幽瞳的瞳孔驟然一縮,酷似人眼的瞳中浮現一個小小的天地,須臾瞬間自幽瞳浮出,光芒大作,瞬間照亮四野漆黑。季遙歌閉上眼,片刻后才適應這陣光芒,緩緩睜眼,耳畔又傳來元還聲音。
「赤秀令的機關內封有司陽鑒,鑒中乃是微如芥螢的秘境,在世祖飛升地以世祖幽瞳祭出。世祖幽瞳可窺天地,微境經由幽瞳放大,便是蜃海仙國的真境。若無司陽鑒在手,這裡就是吞噬魂神的煉獄。」
他目光從發縫間落向季遙歌,語氣沉緩,與元還有些微源自氣勢上的差別。季遙歌正仰望漸漸擴展的真境,光芒由上而下,驅退黑暗,現出仙國真境,竟是一座高聳的指峰,四面臨淵,光芒未及之處,仍是無力漆黑,讓這山峰猶如深淵一指。峰上只得一個山洞,就在二人面前,上書「蜃海」二字,平平無奇,卻是靈氣氤氳,古老的氣息撲面而來。
因真境出世,指峰上的厲魂退入深淵,山道上現出高八斗與白斐身影,二人瞧見此地異狀,正飛掠而來,看著並無大礙,季遙歌小鬆口氣,開口問道:「世祖既在此飛升,又為何要將此地化作煉獄?」
他低笑一聲,似嘲似嘆:「不是世祖所化。仙國的模樣,原本就如你在……在幽篁所繪的《仙城蜃樓圖》上看到的一樣,靈氣磅礴,仙士眾多,只不過後來……」
他既然提及幽篁,也算承認了自己身份。季遙歌站在幾步開外,心中裝著無數疑問,聞及此言卻忽然想起自己在獸魂祭內所窺之幻象,不由脫口:「後來有人攻入仙國,改變了此地模樣?」
他點頭又搖頭:「仙國確曾經歷一場大戰,那一戰打得慘烈,熾嬰與蛟王相繼失守,熾嬰族幾近覆滅,仙獸亦死傷無數。外面那個獸魂陣,均是當年死在那場戰爭中的獸魂所化,仙國就更不用說,裡面所居的仙士與各大上古部族盡數被屠。但那場戰是秘事,為免後世追究,那人封起仙國,將此地厲魂化作煉獄,留待煉製妖寶。只有世祖真境,因著世祖一點精魂所護,未被染指,分為司陽鑒與幽瞳,被熾嬰族與狐人帶出。你們先前所遇的三道重關,並非為了守護仙國秘寶,而是為了防止後人踏足此地自尋死路,由熾嬰老祖與你們蛟族始祖在兵解之前耗全力所設之陣。」
季遙歌看向山洞,緩步而近:「那人是誰?這裡面又藏著什麼?值得費如此周折來找?」
他又是一聲低笑,終是抬起頭來,目光直刺她雙瞳:「這裡面是世祖臨去所留,關於妖書《溯世》的全部記載,以及鎮壓之法,天,地,人三卷齊出,妖書誅神滅世……」
他說著聲音漸小。季遙歌一怔——妖書的鎮壓之法?他費此心力尋找此地,是為了尋找鎮壓妖書的辦法?那麼也許,從一開始,他的出現,便不是為了修鍊所謂人卷,卻是為了阻止她?可如今人卷已成,他所尋之物,不就是……鎮壓她的辦法?
是真的,還是假的?
然而不論真假,於她而言,似乎都不是什麼好事。
便只她怔愣的片刻,他已爬起,蹣跚入洞。季遙歌並不阻止他,看著他的背影沒入洞中。
「師父!」
「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高八斗與白斐已經從盤山道上掠至此地,二人衝到她身邊,高八斗面色發白地喘著粗氣,白斐倒還鎮定,見她無礙也鬆了口氣,正要問她出了何事,便聽洞中傳出一陣長笑。
三人皆往山洞望去,季遙歌心中一驚,旋身便往洞里衝去,卻與踉蹌而出的元還差點撞上。元還手中捧有一方玉簡,眼中似有驚喜的顛狂色,嘴裡說著:「錯了,都錯了……」
「何事錯了?」季遙歌不解。
他擎起那枚玉簡,捧到她面前,瞳孔有些渙散,身上泛起金光,墨符頻閃,眉間蛛印亮起,楚隱的聲音急切傳來:「你快回去,梵天輪迴盤要崩塌了!」說的卻是元還。
「讓我說完……」他只是盯著季遙歌,「《溯世》非妖……你……」
話語未盡,那萬丈深淵中卻有一道黑氣疾射而來,在眾人猝不及防之下,沒進元還背心。
深淵盡處,有聲音幽沉響起。
「玄寰,你終於出現了,我找了你三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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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這個節奏,要快也是非常非常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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