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鬼佬三蚊3

番鬼佬三蚊3

第二天是鬧鐘將她叫醒的。煙台產的馬蹄表在宿舍樓走廊盡頭掃興的響,這是最後一道吃飯鈴。露西篤篤篤地來捶她門,聲音尖銳又著急:「哎喲我的姑娘,睡到幾時了都?」

她揉揉眼,困頓的起床來。奶油色的檯燈亮了一晚,照著窗戶外頭透亮的海。房裡只剩她一人,西澤不見了人,拖鞋、浴巾整齊拾在門邊。若不是濃重的石楠味提醒她昨晚確有其事,否則她恍然還以為只是在春天裡發了個夢。

看外頭太陽正好,想起今天要去淺水灣,匆匆洗了個澡,套上一件印了降落傘的淡粉薄呢短裙出門。露西在露台給早起洗澡的女孩燒熱水,回頭一看她露在外頭雪白兩條腿,一把拉住她,噓聲說,「回去換條長褲。」

她低頭一看,大腿上斑斑的紅痕,頓時有點無地自容。生怕給露西聞到屋裡的味,將門緊掩上,尋出一條淡藍牛仔褲與長袖襯衫換上,又飛快自門縫閃身鑽出來。

見露西仍在門外給她把守著,便小心的問,「我今天……」

露西給她眨眨眼,「趁女孩都出去玩了,我替你送去洗。快些下去吃飯,有人等你。」

她立刻會意,沖露西感激微笑,將房門鑰匙交給露西。

匆匆下樓梯時,從客廳往花園探頭一望,望見花園裡同花王聊天的黑色高個,不由舒心一笑。

他好像也覺察到,回頭來,也一笑,指指餐廳,讓她先去吃東西。

她縮回腦袋,在晨曦里一溜煙穿過走廊。

餐廳正對花園,配合修女們彌撒的聲音,餐廳里餐匙瓷盤滴兒噹啷響,正是熱鬧的時候。如果不是因為是禮拜六,往常這個鐘點賓舍里只剩下這群修女。

越靠近,年輕女孩子們嘰嘰呱呱的笑鬧聲越響亮。

再湊近一聽,都對花園裡的陌生白種人有點摸不著頭腦。

「英國人還是美國人?」近東來的女孩子問。

「美國人。我剛才出門同他說過兩句話,聽出口音。」寶珠是上海來的,在上海念過美國學校。

「同她說了什麼?」不少女孩子們都放下餐匙。

「我嚇了一跳,以為英國人來抓人。仔細一想,才想起這裡是香港,不是租界,對中國人壞的倒不敢那麼明目張胆。於是我就跟他說『你好,早上好』,他在跟花王講話,回頭來,『嗯,早上好』,嘩,口音是美國的,神態跟美國人又是兩樣。」

雅德林笑了,「美國人什麼神態你也能看出來?」

寶珠說,「表姐在美國報社上班,她最討厭美國人。美國人自來熟,認識你沒幾天就摟著你亂開玩笑。」

寶來從花園裡回來,聽見這話,突然咯咯地笑起來。

眾人問她笑什麼。

寶來取了片吐司,「寶珠剛才從花園裡回來可不是這麼說的。」

寶珠突然漲紅臉,小聲呵斥姐姐閉嘴。

眾人來了興趣,叫她接著說。

寶來說,「瞧,她剛才從外頭急匆匆跑進屋裡來,臉就是這個番茄色,拉著我跟我說,『外頭有個美國人,站在花壇前不出聲,穿黑制服,比她爸爸書房油畫上的許拉斯還漂亮。』洗完澡之後又跟我說,『戀愛真好,要是能在結婚前戀愛一回就好了。』」

女孩兒們都笑起來:「寶珠想戀愛了!」

寶珠氣得端起麥片碗從她旁邊走開,離得遠遠地,又叫嬤嬤給她盛了碗牛奶。

淮真往窗外望去,看了他好半天,想象不出許拉斯長什麼樣。見寶珠盛牛奶,也舀了兩勺麥片問嬤嬤要熱牛奶,取了碟炒蛋,和寶珠一起在桌子最盡頭坐下來吃。

整張桌子都安靜下來。

寶珠低頭看一眼,突然好奇,「哎,May穿的是什麼?」

她說,「牛仔褲。袴子。」

所有人都好奇,叫她站起身轉一圈。

她站起來後退幾步,解釋說,「就是袴子,工裝袴。美國西部工人多,李維斯發明給他們穿的,耐磨,也不用洗。三藩市時興了不少年,今年流行到東邊去,尋常美國人也愛穿。」

一眾中國女孩子都覺得怪怪的,「從沒見過姑娘穿袴子。」

幾個馬來亞的女孩小聲說,「我們平時在馬來亞也常常穿,來了南中國,發現只有廣東老媽子才穿袴子。」

雅德林立刻岔開話題,隔著半張桌子問她,「昨晚在圖書館呆到很晚?」

她想起露西周特意為她打圓場,嗯了一聲。

有人立刻說,「我以為你真和瑞柏何約會去了。」

她笑起來,「他同時約會七八個女孩,我也要跟他一樣嗎?」

不少人那種看情敵的警惕眼神立刻鬆懈下來。

有人又想起那條被嫌棄的袴子,難得讚美道,「倒比穿絲襪方便的多,不容易破。」

她對雅德林感激一笑。

一群人又嘰嘰喳喳議論起來,兩張長餐桌,話題倒開了三個,殖民式英文、廣東話與印度語混在一起,聽起來像打仗。她想起有次國文課老師說「三個廣東女孩講話,能抵得過一百個內地學生」,還真的挺貼切。

食堂正對花園,花園在山崖邊上,往下能見到海,花王打理得太好,花圃的花枝繁葉茂開起來,海與城市一起從視線里消失,只能看見湛藍的天。

一輛白色沃克斯豪爾開上來,在法國嬤嬤指揮下停進車庫裡。

本地女孩們打趣說,「一看就是美國車,英國人可不興這種顏色。」這老牌帝國依舊是殖民地女孩們的最愛。

車一開進來,露西周便在樓梯上銳聲催促:「季女士,早餐吃這麼長時間,是要叫人等你到幾時?」

她匆匆喝掉最後一口麥片,想起西澤興許還沒吃早餐,又折返去滷汁鍋里拾起兩隻蛋。

一回頭,西澤站在門廊上,大抵是想告訴她車來了。見她穿長袖長褲,笑一笑,英文問她,「穿這麼多?」

吵吵嚷嚷的食堂頓時鴉雀無聲。

她聽聞,瞪他一眼,轉頭和人道別。

兩人前腳還沒出花圃,後頭聲音又響起來。

寶來問,「……那是她先生?」

露西說,「是呀。說接她去淺水灣,天沒亮就來等著了。」

淮真垂頭琢磨,回來時應當在中環市集挑一塊好的衣料送給露西。

寶珠小聲說了句什麼。

雅德林大聲打斷她,「為什麼別人非得在早餐桌上宣布?光是被瑞柏截在山道上,就夠有些人吃醋的了,保不齊又說起這件事,還會被人當炫耀。」

桌上沉默了一陣。

有高年級生笑著說,「說起美國人,我總還以為都像大提琴課的托雷先生一樣,矮胖禿頂,大紅的酒糟鼻頭。誰知道竟然這麼年青……真是嚇人一大跳,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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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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