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花街2

九曲花街2

幾分鐘后,餐廳客人陸陸續續離開。門外掛上打烊標誌,店中留下一名侍應等待最後一桌的客人。

大約是這樣的緣故,廚師長在千層面與甜點裡都加了格外多的食材,吃起來有格外的饜足感。

窗外城市燈光璀璨,一窗之隔,窗內世界靜謐溫暖。

一個有著當前時代下超前完備法治的資本主義帝國,一個是法制不起太大作用的蠻荒社會。

她身處這個帝國里,避不開這個社會。一開始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不怕;劫後餘生,明白此刻自由得來不易,所以心有戚戚然。

這場景莫名使她想起千尋在咀嚼饅頭時的嚎啕大哭。淮真一開始還克制著自己,直到一口甜點化入口中,終於忍耐不住,埋下頭,很快裙裾上濕漉漉一片。

瘦削單薄的肩膀顫動著,放在餐桌上的細弱手臂不動聲色地拽了張紙巾。

西澤沉默地看在眼裡。

大哭過後,一通猛地吸溜鼻涕,淮真霎時覺得神清氣爽。

這才想起對面這一位,大晚上的,毫無預兆地從人販子手裡買了個人回去,幹了件這輩子都想不到的事,搞不好比她還莫名其妙,甚至還沒有回過味來。

怪離譜的。

這樣想著,她「噗」一聲笑出聲。

西澤:「……」

淮真擦擦眼淚,抬起頭。

「好了?」

「嗯。」

西澤招招手。門口風鈴叮噹響,淮真回過頭,看見一個著西裝的中年男人走進來同侍應說了句話,而後,賬單帶過去交給了他。

他起身,「走吧。」

濛濛細雨落下來,淮真剛鑽出餐廳門,頭頂立刻遮過來一把大黑傘。

湯普森先生並未對她的存在與身份表示出半點好奇,業務態度與風度極佳,彬彬有禮請她上車。

淮真道了謝,回頭,見西澤也撐開一把黑傘,跟了上來。

車門拉開,淮真坐了進去。

門還沒關上,一抬頭,西澤立在窗外用英文對她說:「往裡一點,請。」

等他進來,兩人遠遠並坐後排,氣氛又變得格外凝重。

「倫巴德大街109號。」他說。

車緩緩啟動,小而暗的世界里緩緩晃動著窗外光斑,再沒響起別的聲音。

舊金山顛簸坡道里,她倦意上來,靠著車窗打了個盹。

並不十分合腳的繡花鞋從她腳上滑落。一聲輕響,西澤側過頭,看到紅色裙裾里不合時宜的滑出一隻白皙小巧的腳。

精緻的足趾上,均勻點綴五點紅色蔻丹。紅色已經剝落了一些,斑駁里露出一點剔透粉嫩的指甲的影子,映襯這身紅衣。

熟睡中的人面容一臉安詳,並未意識到有人注視著她。只有小發冠上的金色步搖與一粒雨滴大小的花朵耳墜輕輕晃動著,宣告這酣眠的少女身上古老而隆重的儀式感,像是要去參與某種殘忍的宗教獻祭。

這樣的隆重著裝,西澤發現自己竟然不是第一次見。

在他模糊的記憶里,藏著一個潮濕海島里的夜晚。院子里蟲螢亂鳴,他推開一扇搖晃著燭影的木門,屋中一個高大的男人正為一身紅衣的女人梳理鬢髮。

他少年時一度以為這名中國婦人曾做過父親的情人,但她一直告訴他,她只是他們家中的中國僕人。他記得她的名字,阿琴。這是他學會的第一句廣東話。她蹲下來對他微笑著說:「我叫阿琴,是你們家的女傭。」

他還記得那艘船。阿琴送父親與他去港口,出港前,他趴在床邊,看到那瘦小影子突然失控狂奔。父親低下頭,柔聲同他說,琴姨捨不得你。爸爸回家告訴爺爺,明年就將她接來美國好不好?

那是他對阿琴最後的記憶。時至今日,他對香港一切記憶都已經模糊,卻仍能記得那個跌倒在淤泥中,又爬起來追趕這艘永遠不可能追上的船的瘦小身影。

時隔太久,他甚至不記得這片段是否真實存在,或者只是個小小夢魘。如今這幾乎消失的內容和面前這身紅色衣服再度重疊起來,竟然像是個提醒。

一個劇烈顛簸,車停在半道,往下滑了一截。

湯普森低聲抱怨一句,「政府真的認為這種道路更安全?」

再次啟動時,淮真被打斷酣眠,睡眼朦朧地朝窗外看去。

那是一條陡峭坡道,為了行車安全,折作緩坡的迂迴彎道。彎道之間的三角區域,開滿繡球與玫瑰,盎然綠意與斑斕的花圃順著盤曲道路一直蔓延到山頂,夾在道路兩旁洋房中間,是天然花園。夜裡金色燈光映照在路面,從山腳看去,像嵌在錦團中的金色絲綢。

淮真小小哇了一聲,「好漂亮。」

醒過神來,這才覺察到腳有些涼,低頭尋到鞋,將腳鑽進去。

西澤移開視線。

湯普森笑道:「除了司機。」

福特車緩慢駛上俄羅斯山,在臨近山腳的坡頂停下。

車門拉開,淮真下車來,一回頭,一眼望見山腳下燈火璀璨的白色房屋與遠處墨藍色的海。

湯普森上樓檢查了一次:「白天已經請人來整理過一次,還沒結束。有一些必需品仍在箱子里,需要找一找。」湯普森任務完成,將鑰匙交給西澤,駕車緩緩離開。

淮真獃獃站著看了會兒城市夜景,直到西澤聲音從身後傳來:「不進來?」

她回頭,西澤已打開白色洋房大門。她緊跟著,及時在門關上之前鑽了進去。

燈與窗戶已事先打開,屋裡仍有新鮮塵土味。明亮燈光更顯的屋裡空蕩蕩,傢具一應俱全,但也只有傢具。最有生活氣息的是地上放著同款紙箱,有一些已經打開,零零散散的擱在地上。淮真將鞋脫下放在門口,赤腳踩在木頭地板上,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進了屋。

兩人一同穿過屋子,西澤前腳踩上一級樓梯,突然停下,轉過身。

四目相對,西澤緩緩低頭。

兩人身上衣物都攜帶著煙味與戲院獨有的不知名氣味。

淮真冰涼的腳互相磨蹭了一下,有些局促。

「等我一下。」

她停下腳步,目送他上樓。

過了會兒,一件白色襯衫與四角沙灘褲從樓上墜下來,掛在樓梯扶手上。

她手忙腳亂拾了起來。

西澤胳膊夾著一身衣服走下來,「先去洗個澡,這身衣服換掉。」

她點頭。

「然後出來聊聊。」

淮真脫掉臟衣服放在盥洗室衣簍里,乾淨衣服掛在裡間掛鉤上。關上浴室門,打開花灑。

溫水從頭淋下,周身舒暢,彷彿終於回到文明社會。

伸手一摸,沒有摸到任何香皂與香波。

她掛上花灑,在浴室找了一陣。

外間叩門聲響起,她應了一聲,隔著門聽見外面一道門打開,光腳踩在地板的腳步聲很輕,走進來,將什麼東西輕輕放在門口地上,又走出去。

門咔噠一聲關上。她開門,拾起地上放著的鯊魚頭的軍用皂盒與一盒黃色箭牌洗髮膏。

洗完澡,用了點時間擰頭髮上的水,換上棉質襯衫。套上沙灘褲,還沒走出浴室,褲子就滑到了小腿。

她重新拉上,和襯衫一起綁了個結。

推開門,西澤看起來也洗過澡,還沒來及穿上上衣。背對她,隨著他試圖塗抹創傷膏的動作,赤|裸背脊與胳膊小幅隆起一些肌肉輪廓。

蝴蝶骨與腰際青紫淤血,在明黃燈光里,光滑潔凈背脊上,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他反手輕觸傷口,喉嚨里出一聲壓抑的,低沉慘痛的悶哼。

淮真突然想起,洪涼生是個練家子。他今天硬挨了他好幾下,外帶打手的幾棍子,傷的應該不輕,不知怎麼忍到現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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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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