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第 9 章

高氏出身高過林雲暖,平素多得眾人敬重,顯是不曾遭受過此等待遇。林雲暖面容平靜,隨手截住一個侍婢問起唐娟傷情,聞知郎中言道並無生命危險,也便放下心來,轉過頭勸高氏道:「三嫂莫置氣了,許是胡太太有體己話與老太太說,多有不便。這會子天色不大好,從昨兒起就陰得厲害,咱們就先回去,免得待會兒被雨隔在半道兒上。」

誰知一語成讖,兩人才走到花園拱橋上頭,就淅淅落下雨來,高氏吩咐人回去取油傘木屐,拽著林雲暖在太湖石下洞中避雨。林雲暖濕了肩膀,掏出帕子去擦,驀地瞥見高氏噙抹揶揄的笑,目光晶亮盯在她頸側,忙用手抹了一把,疑惑道:「怎麼了么?」

高氏抿嘴笑道:「瞧不出你和四弟還挺熱絡,多少年夫妻了,依舊親密如昔。」

林雲暖新婚時,和唐逸還是有過一段令人艷羨的好時候的。也正為此,才在唐老太太面前落了「輕浮」、「不規矩」的印象,多得苛待。

林雲暖霎時意識到什麼,心裡頭亂亂的說不清什麼滋味。她理好衣領,訕訕回應:「哪有,三嫂莫說笑了。三嫂與三伯伉儷情深多年不變,才叫人羨慕。」如果人生有機會重來,她寧願不曾有過熱戀的甜蜜,那麼在感情逝去之後,就不會冷得刺骨,孤寂得難熬,失望得痛楚。

高氏聞言忽地沉默了。一抹難以名狀的悲哀從心頭緩緩升起,再也揮之不去。——昨夜唐淵宿在何處她都不知,已記不清有多久他未曾在她屋裡留宿了,從三年前生了第二個女孩兒開始,他和她似乎就突然生分了。她縱如何驕傲不肯承認,也無法抹去夫妻情分漸消的事實,多麼悲哀!

二人就在雨中沉默下來,潺潺秋雨,裹著涼意,一如涼透的人心。

不知哪裡傳來笑聲,抬眼望去,見一對小丫頭抱頭從橋上跑過,你追我趕,好不快活。正是好年歲,十三四的姑娘家,不知愁滋味。嫁了人,有了孩子,身子漸漸敗落,淋不得雨,更不好染了風寒傳給丈夫和長輩,這一生就這樣填進小心謹慎如履薄冰的日子裡,直到老去,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和兒媳,再變作自己曾經最痛恨的模樣找補回當年經受的委屈……

林雲暖猛地沖了出去,她扎進雨里,回身朝高氏笑著招手:「三嫂,你也來。」

高氏蹙眉:「你瘋了?快回來!」

這人簡直不可理喻,好好的突然跳出去淋成落湯雞,淋濕了衣裳,萬一路上遇著人,成什麼樣子她不要好自己還要注意形象,怪道三爺總是說,叫自己遠著她些,這樣風風張張果然不是婦道人家該有的模樣。

……

林雲暖這些日子已經點算好自己的陪嫁之物和鋪頭裡的賬目。厚厚一冊嫁妝單子,十餘三四,多數都已填進唐家這個巨大的無底洞中,她雖不是腰纏萬貫財大氣粗的主兒,卻也曾薄有積蓄,原可一生無憂。如今鋪子賬目千瘡百孔,不僅沒有盈餘,反欠了不少外帳。她從沒想過,有人會打主意到她這些鋪面上來,說到底,還是她太天真。

十四日,高氏生辰,眾人在三房吃酒,高氏把林雲暖叫到一邊,眼睛盈盈發亮,頗解氣地道:「你可聽說,拒絕了娟妹子那人,是個什麼來頭?」

見林雲暖搖頭,高氏嘿地一笑,以帕子掩口,小聲道:「原是木家的養子!連族譜都沒資格上的。卻被當成個寶貝疙瘩,在雲州城裡耀武揚威地風光了好一陣子!老太太一心攀附高門,未打聽清楚就鬧得盡人皆知,這不是自打嘴巴,丟自家的臉么?據說,這事兒先前還是咱們那位好嫂子牽的頭!」

高氏心高氣傲,對那日被從上房攆出來的事耿耿於懷,說起這話眸中帶了幾許寒光,「我倒要瞧瞧,這下她要怎麼交代。你可知?那姓木的是個怎樣的人?」

「走雞斗狗,不務正業,還有虐殺婢女之癖好。就這樣一個敗類,竟還拒了咱們唐二小姐的芳心,你說好笑不好笑?」

二人正在裡間悄聲說話,外頭闖進個丫頭來,連聲嚷道:「不好了,不好了!四奶奶可在裡頭?」

林雲暖探出頭來,聽那丫頭急道:「奶奶,不好了!張管事家的婆娘拎把菜刀闖了來,直言要四奶奶給個說法,否則就要血濺當場,死給四奶奶看!」

高氏聞言不悅:「哪個張管事?當這是什麼地方?到我這兒來撒潑胡鬧來了?」連帶對林雲暖不滿,「四弟妹,你手底下的下人也太無禮了吧?」

林雲暖略一沉吟:「我去看看。三嫂對不住,待會兒再來與你賠禮。」

「……天殺的賤蹄子,沒良心的白眼狼!我一家大小拼死拼活替她掙銀錢,她倒好,不分青紅皂白攆了我們一家,還散播謠言出去,害我兒我夫沒了前程,怪道她男人寧可躲到外頭野女人屋裡睡覺,也不肯回家挨她的身兒!不要臉的小蹄子,姑奶奶掌事的時候她還在她娘懷裡吃奶呢!就敢跟姑奶奶拿喬擺譜,攆人?攆她娘的腿兒!姑奶奶還就賴這兒了,不說個清楚明白,姑奶奶就讓她人命官司背上身兒!」

遠遠就聽見那婆子破口大罵,用詞臟污不堪,什麼話都敢出口,幾個小丫頭被她罵得不敢冒頭,只三房的幾個婆子和朝霞堵在門口不住喝止。

林雲暖回首望去,早前在屋裡吃酒的一些要好人家的奶奶們都跟了出來,高氏一臉不悅立在簾后,將這些渾話盡聽了去。

林雲暖低聲對身側的晚霞道:「去尋周顯貴、羅朝陽他們幾個拿繩子來,悄悄的,莫聲張。」

自己走近幾步,對堵門的人喝道:「讓開。」

張威家的婆娘生得五大三粗,人稱吳大娘,一見林雲暖迎出來,那氣勢越發囂張:「奶奶總算捨得出來了!奶奶倒是說說,我們張家哪裡對不住奶奶?當初奶奶鋪子沒人管事,我男人辭了京城的活計來雲州幫奶奶的忙,這些年勤勤懇懇,連兒子媳婦兒也都放在奶奶手底下使喚,就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奶奶倒好,憑什麼一聲不響攆了我們?還到處抹黑我們,說我們吃裡扒外?奶奶是欺我們窮家沒人?覺得我們當奴為婢的好欺?今兒奶奶不與我說明白,我必不干休!」

林雲暖本不欲將事鬧大,被外人瞧了笑話,可勢不容人,只得分辨幾句,「吳大娘這話說的不對。當初張管事和吳大娘簽的都是活契,兒女也只是在我鋪頭做工,不曾簽過身契,原則上,並不屬於我的家奴,我也從未當你們是奴婢,按月給足你們辛苦錢,何來欺侮一說?二來,因鋪子經營不善,不得已結業關門,我與你們賓主一場,好聚好散,遣散你們時,是給足了恤銀的,領銀錢的時候吳大娘親自按了指印,難不成吳大娘這就忘了?」

「你少說這些沒用的!」吳大娘揮著菜刀道,「你給我說清楚,作甚抹黑我們?如今我男人和兒子在外頭謀不著事,說我們手腳不幹凈,我是上輩子挖了你們家祖墳,叫你這麼作踐我們?」

「我一內宅婦人,大門不出、二門不入,好端端的抹黑你們作甚?你們被人指摘手腳不幹凈,必有原由,吳大娘不若從自己身上尋由頭,莫胡亂錯怪旁人。「見那吳大娘橫眉瞪眼又要爭論,不願與她糾纏,揮手道:「吳大娘今日持刀上門,強闖內院,眾目睽睽,見證者多,我與大娘沒甚好辯的,天理昭昭,自有公道。」

話落,眸光陡然一厲,喝道:「有人持刀行兇,意欲傷害人命,你等瞧不見么?內外兩院護院眾多,竟無人攔阻?」

不知從哪個角落裡,忽然鑽出兩名身強力健的男僕,一個從后切落吳大娘手中菜刀,一個用麻布片子將吳大娘口唇掩住,用繩索將人綁個結實。

那吳大娘口中嗚嗚有聲,只說不出話來。林雲暖回身執禮,歉疚道:「擾了三嫂的生辰宴,實在過意不去得很。我這就將人綁去大嫂子那去,請大嫂子嚴懲那些護院不力的家奴。叫諸位奶奶、太太看了我唐府笑話,對不住得很。」

說罷,回身令道:「去大奶奶院兒去!」

一場鬧劇就此落幕,有人湊近高氏,小聲道:「你這個弟妹好生厲害呀,三言兩語就把自己手底下人鬧事的責任甩給唐大奶奶了?」

高氏目光微閃,面容鬆懈下來,抿唇笑了。「誰說不是?從前這位戰戰兢兢,性子綿軟,白兔兒似的,這一轉眼,咬起人來,可叫人防不勝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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