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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戰必勝!」

斬紅纓從校場走來,站在幾人身後,與姬洛異口同聲道。斬家的部曲已經編入了北府,她作為曾經的統帥,破例被留在軍中。

當初在燕都,二人雖曾合作力擒衛洗,私下裡卻並不相熟,因而姬洛只頷首回禮,並無單獨招呼的打算,可斬紅纓已然迎面走來,他想了想,只得迎上:「身在崑崙之時,我已將百厄刀譜毀去,斬姑娘不必憂心掛懷,不會再有人受其侵害。」

「多謝。」斬紅纓抱拳,很是鄭重。

姬洛安慰:「斬宗主在天之靈,亦會心安。」按理言盡此處,話頭便該斷了,但她握著□□多有猶豫,寧可像根杆子一樣杵在原地,也不肯離去。

師昂給姬洛遞了個眼色,後者很快反應過來她難以啟齒的心思,稍稍借了一步,避至一旁,斬紅纓這才開口,問起苻梟境況。

然而,姬洛遠在崑崙,這三年來除了安定西域,亦要忙著同謝敘等人牽線布局,好與姜夏的人在中原展開對峙,至於長安,早已沒了消息,只從風言風語里曉得,他從斬家堡回京后,約莫沉寂了一年,在數次降將叛秦事件之後,這才得到機會接連被拔擢。

雛鷹想要雄飛於天,必須學會自己振翅。

「懷遲少爺和綺里小姐年前曾秘密著人北上遊說,不過看樣子並未成功。那個時候在斬家堡,我能瞧得出來苻公子並非是個壞心眼的人,只是立場相悖,而今沙場對決,刀槍無眼,說句心裡話,我並不願走到那一步。」斬紅纓如是說,但隨後又深深地嘆了口氣,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她也絕不會忸怩不決。

姬洛只笑著,模稜兩可地回了她一句:「也許並不會走到那一步呢?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斬紅纓沉吟片刻,緊握雙拳,像是下定決心:「無論怎樣,我都會尊重苻公子的選擇!」說完,她又朝姬洛抱拳一禮,這會子卻沒多言,只爽利地領人朝來路方向走了兩步,指著校場後頭的皮鼓下,靠著的那位帶刀少年,苦笑道:「還有一事相求,姬樓主可否想個轍,把這個人給弄走。」

姬洛定睛一瞧,可不正是衛洗。

完成高念遺願的衛洗離開樂浪郡后,隻身南下往京口,非要找斬紅纓負荊請罪,可大戰在即,後者卻全無心思,亦無時間考慮,只得隨他在屁股後頭跟著。

姬洛答應會抽空來勸,卻也想聽聽斬紅纓的想法,後者開口,想得實在通透:「殺人是既定事實,縱使我身為宗主,卻也沒法子代替死去的兄弟原諒,不過在我看來,死並非是最好的法子,冤冤相報何時了,人若有心向善,活著能做很多事情。」

譬如手刃仇敵,譬如戴罪立功。

古往今來,江湖中的恩怨從來止於殺伐,皆以武功見對錯,像這般相互成全的,倒是鮮少有過。

姬洛不由地對這姑娘刮目相看。

「斬姐姐!」

身後一聲喚,綺里妗和謝敘在師昂跟前找不著人,隨口一打聽,便跟了過來,這會子聽他二人對談,字句有禮,忍不住插了句嘴。而後,謝敘賣乖,獻寶一樣把那枚明庶風令捧給姬洛看,拍拍胸脯誇道:「姬哥哥,我們從『橫生財』手裡贏回來的,全靠綺里姑娘!」

綺里妗臉上飛起紅暈,略有羞赧:「哪裡的話,小女子不過略盡綿力。再說,我厲害,可能厲害過你姬大哥?」她抬起頭來時,與姬洛兩人相視一笑,既是人精,也就不必多費口舌解釋。

這話倒也不算抬舉,自她返回江南,桑楚吟的人將她看得死死的,當然,她也無形中自成威懾,反倒也將對手鉗制,終歸達到了姬洛期望的制衡。

當日在崑崙上,謝敘先暈一步,並未見到綺里妗捨命救姜夏的情景,也不知此間的種種恩怨糾葛,只當是她謙遜的託詞,隨後拍著手笑:「綺里小姐可過謙了,斷那錢六爺銀錢周轉的法子,勝我綽綽有餘,不過在我心中,姬大哥自是排第一的!」

姬洛瞋了一眼:「牛皮吹太大,遲早被你捧殺。」

「那也得真才實學才能捧不是?臭腳我就捧不來!」謝敘立即接話,嘴巴抹了蜜似的,將姬洛堵了個正著。後者抬出威儀,立即板了臉要訓,他便往綺里妗身後縮了縮,眼珠子滴溜溜一轉,拍著腦袋故作恍然:「哎呀,姬哥哥,差點兒忘了,桑姿沒同你一道?」

姬洛看了他一眼,為他這借口看破不說破:「極樂丹的事解決后,他便先一步回了洞庭,李老神醫捎來信,多半是要隨醫廬的人先往荊夔蜀中幾處地方去,聽說那邊之前戰況慘烈,又是大熱的天,怕熬出疫病。」

說著,他頓了頓,言語中多了幾分打趣:「你是替人問,還是為自個兒問?」一瞧謝敘噎話,姬洛便是門清兒,扯著嗓子喊:「咱們這趙大舵主什麼時候到?」

「打荊州出發已有兩日,現今也該到江淮。」答話的卻是綺里妗,沒人比她更清楚桑楚吟的動向。

姬洛又問:「屈大哥可同他一道?」

說曹操曹操到,他話音剛落,背後就起罡風陣陣,一把重劍飛至幾人身前,那蓄著青胡茬的昂藏大漢立在劍柄上叉腰大笑:「姬兄弟,你可別當了那勞什子樓主,就不跟老子喝酒了!」屈不換絲毫不在意自個兒飛身闖軍營引來的騷動,只擺手對著圍攏的北府軍士揮手:「小意思,小意思!」

桑楚吟一扇子將人從劍柄上掃了下去,趕緊跟謝琰賠了個不是,幫著安撫兵丁。姬洛趁勢竊笑,朝那醉鬼擺手:「不當樓主也不跟你喝,在鹿台偷十七姑的酒灌盥盆陶壺裡,還想拉人跟你頂包的事兒,我可記著呢!」

「嘁,有劍無酒,算恁個走江湖?」屈不換不屑地哼了一聲,走上前去,眾目睽睽之下捏了一把姬洛的臉,「不過有酒有劍沒兄弟,也不算個走江湖!好好好!沒少個眼睛多個鼻子,還是老子認識的那個!」

「我就是來見你一面,而今如願,走了,不送!」

語落,屈不換把寬背重劍往肩上一抗,頭也不迴向轅門外走去,姬洛有心去追,什麼輩□□份,全不重要,只如往昔一般喚了一聲:「屈大哥!」

「不周風令老子已交給了姓趙的,大戰結束之前,莫要再來尋,我屈不換這輩子,不欠任何人情義!」此話一出,眾人都明白,秦軍若敗,他身為匈奴後裔,必然要出手救左賢王劉衛辰,生養之恩大於天,不論生死,都註定「一意孤行」。

謝琰等人目送他離去,桑楚吟迎風招手:「醉鬼,把你的篳篥借我,此戰畢,定要來找我還!」屈不換一手捂腰間,摘下向後拋去,笑著應了一聲「好」。

屈不換走後,桑楚吟吹著篳篥,在轅門下靜坐了許久,姬洛數次想開口,卻又幾度欲言又止,終是轉身向別處。

這時,火頭營里一條豐腴的影子,提著兩把菜刀躍出來,將人堵了個正著。姬洛抬眸,沖其微笑,對面的人盯著他的臉看了許久,才一聲長嘆:「是我眼拙,那時只以為是惠仁先生私交,卻未曾想貴人近在眼前。」

少年還是少年,可她卻已是半老徐娘。

「別來無恙。」姬洛負手立在原處,忽地有些落寞。那曾經憨直的廚娘,如今已嫁作人婦,除了愛笑,卻再是與過去不同,但他好似能透過光影,瞧見她在泗水之畔,耍菜刀,炸魚鮓的嬌憨模樣。

修玉聞言,局促難安,雙手在圍裙上反覆搓擦,別說豬油,就是繭子也給剮下一層:「樓主,別來無恙。」

短短四字寒暄,在兩人心中意義非凡。

這是姬洛恢復記憶后,見到的第一個故人,與旁人不同,心境自是非常微妙。過去在樓中,除了世代家臣的姜氏之外,便只有曲言君與小九與之親善,偏偏這些人都已故去,而僅有幾面之緣的人卻留了下來,一時心頭翻瀾,有千言萬語,卻是隻字難說。

修玉也察覺到他的心緒,一度覺得,姬洛並不是在瞧她,而是借她回望那個曾並肩而行的人——作為維繫樓中上下的紐帶,曾經的曲言君幾乎可以說與樓主形影不離。

這些人,這些如今在軍營中,三五步便可遇上一位的「熟人」,他們將姬洛團團圍住,這情景看似和樂融洽,可實際上入目更顯悲涼和凄惶,想來歡樂從樓中樓這座高山崩止的瞬間開始,便被徹底剝奪,連她這個旁觀者都覺得目不忍視,那置身其中的人,該是多麼孤獨?

修玉忍不住心中一緊,仰臉努力抑住失控的表情,隨後堆笑,磨刀霍霍:「這一路風塵僕僕,想吃什麼知會一聲,我去做來!只是……只是可惜,那浪里白蛟,溪下水虺,滄海碧螺,流波夔牛,我而今依舊是不會。」

將好謝玄著人來請,師昂見他二人都是些不著邊的閑話,便再三催促,修玉不便留人,便提著菜刀默然向火頭營走去。

「那就來盤臭魚鮓吧!」

修玉霍然回首,如玉的公子笑彎了眉眼,站在迎風招展的「謝」字旗下,定定地望著她,亦如往昔,乘舟泗水之畔。

「誒,好嘞!」

————

謝玄居首座,參軍在側,兩旁列席,儘是北府麾下猛將。正中砌了座沙盤,擺了小旗,幾人正為洛澗之戰如何破梁成軍陣而激談,個個說的那叫唾沫橫飛,當中一人紫面長髯,發聲最多,便是廣陵相劉牢之,據謝琰說,謝玄有意遣他奇襲洛澗。

姬洛和師昂打帳外入時,眾人紛紛回頭,一片鴉雀無聲。

「來了。」謝玄起身來迎,比之帝師閣一見時,少了幾分儒雅,多了些英姿勃發。沙場磨礪多年,隨處一立,便不怒自威,叫人有些駭破膽,謝敘私下裡說,營中的軍士都喚其「北府兵主」。

既是會談,姬洛便也簡單明了道出此行來意,又將八風令中隱藏的真相一一傳達,唯有身世,諱莫如深:「輔國將軍方才領我等營中瞧看,軍民一心,實是感佩,也甚為欣然,這番景象遲來三十年,幸而還來得及。」

「我倒是覺得不早不遲,或許冥冥之中等的便是這一刻,」謝敘撫須,笑著駁道,「有你坐鎮,我北府軍猶如神助。」

「不敢當,兵主在此,怎敢僭越?行軍打仗在下確實略遜一籌,還是江湖更適合我這等閑人。」姬洛擺手,婉拒了他的投軍之邀,大帳中登時渾如死寂,無人敢發一言,便是謝琰,也忍不住蹙眉,朝師昂緩緩搖頭,希望他能幫忙一勸。

思及姬洛的身份,師昂暗自里捏了一把汗,時移世易,謝家當軸為政,再無法憑喜怒而為,縱使不曉得泗水那流傳九百年的秘密,便是依憑姬洛如今的號召力,若不能為己用,則也恐生擔憂和猜疑。

可勸又能如何?推人入火坑嗎?

許久后,謝玄一聲嘆,場面不再僵持:「看來我肩上這擔子,還得繼續背著,想偷懶松一松,老天都不許。」他看向姬洛,開口卻不再是姬賢弟,「此戰在即,樓主看,應從何處下手?」

姬洛就事論事:「苻堅動向如何?」

參軍劉襲插嘴:「探子來報,秦天王在八公山下擺了個陣,揚言我軍過不得淝水,恐怕眼下需先行破陣,才能揮兵強渡。」

「什麼陣?」

「未知其名,」劉襲老實答,「不過軍中有將略通奇門遁甲,說是以八象而成,威力無匹,有上決浮雲,下絕地紀之勢,樓主可有高見?」

姬洛稍一沉吟:「八象生死陣。」

無論是奇門陣還是軍陣,但凡有紙筆記載的,都曾為人蔘悟研習,在場不乏博聞強識之人,可眼下儘是一臉茫然,卻連名字都不識。師昂亦覺納悶,但想到六星將這些年來的作為和姬洛曾提及的至寶,不由發問:「可與八象生死碑有關?」

劉襲聞言,搶先一步附和:「對!探陣的斥候回報,說陣心確有一塊石碑當立!」

姬洛和師昂頃刻對視一眼,若有所思:想來風馬默已解開《山川十卷》,苻堅三渡泗水,尋得沉底的八象生死碑。過去風世昭皓首窮經,也沒能解出碑上的圖紋,但他這個兒子卻攥著一口不服輸的氣勁,參透了碑法,及此,姬洛不由一嘆:「智將雖算不上天賦絕頂,但也是執著之人,在這一事上,他終是超越了他的父親。」

「樓主可有解法?」謝玄知他此一項上尤為擅長,忙問道。

姬洛卻是搖頭,先不說那碑文他無甚見解,便是奇陣亦未親眼見過,要破陣起碼也得曉得變換規律和陣中八門,才可一一推敲出應對法門。不過,眼下卻有另一事更為急迫:「那《蒼梧圖》還留存在八象生死碑中。」

滿座的心瞬間被揪起。

謝玄驚疑:「也就是說,我軍必得先破陣取圖,才可與之一決生死?」

此話一出,營中士氣多少有些低迷,先不說秦軍兵眾且強,已叫人退而死守,束手無策,眼下又擺這一道,他們又如何能騰得出人手?

正左右為難,大帳營簾忽被撩開,謝敘逆光,快步走了進來:「叔父,我可以想法子混進去,摸清敵人的陣法排布!」施佛槿和桑楚吟等人就站在其後,皆是滿面凜然:「我等雖出身江湖,也願效犬馬!」

師昂步出,一同表態:「謝都督不必煩憂,家國危亡,匹夫有責,帝師閣上下,皆可聽憑差遣!」

「對!聽憑都督差遣!」

謝玄抬手,安撫諸人,隨後按劍不發,在沙盤前來回踱步,思慮重重。就算把附近的江湖人都點上人頭,卻也是杯水車薪,既是人少,那麼需得步步為營,每一分力都得用在刀刃上。

「謝都督不必憂心兵力調遣,破陣不在人多,雙手之數或已足夠,在下會全力相助,」姬洛鄭重其事道,「堅守不戰,能抵一時卻不能阻一世,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以攻為守,秦軍自恃,以其為依傍,若陣毀圖出,必定三軍嘩然,到時候再搶攻淝水,定能殺個措手不及!」

他話音剛落,屏風後轉出一人,拍手笑贊:「謝兄,這亦是小弟此行,想同你遊說之言。百萬之師豈能一日天降,如今兵行八公山下,不過是先遣部隊,趁其未集先挫士氣,如何能不勝?」那人從上到下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隻眼睛在外。

姬洛聞聲不熟,又察覺此人目光一直流連自個身上,不由警惕:「這位是……」

那人摘下斗篷,面容方正,魁梧有度:「姬樓主,在下朱序。」

「朱序?那不就是……」謝敘差點咬了舌頭,環顧四周,面有驚色的不止他一個。這朱序死守襄陽被俘獲后,已被招安,連擢三級,官至尚書,先前壽陽失守,苻堅欲降謝石,還曾派其出使,如今鬼使神差般出現在這裡……謝敘把「秦軍降將」四字咽了下去,雙目圓睜,恍然大悟:「詐降?」

朱序笑而未答。

謝玄已有主意,一抖披風,連過幾人,快步繞至沙盤正前方,將一面小旗向前一推:「好!箭在弦上,已至不得不發之時。劉牢之聽令,現予你五千精兵,自東向西推進,務必在洛口前截殺梁成主力,封堵淮水渡,休要叫他們跑脫!」

劉牢之領命點兵,當夜即奔赴洛澗上游,而後謝玄發號施令,又陸續點了幾個人,分別帶隊接應並牽制西面的秦軍,至於破陣之事,則交由姬洛全權處理。

「姬樓主,請留步!」姬洛和師昂前腳剛跨出大帳,朱序後腳便追了出來,將兩人引到角落無人處,這才悄聲開口,「我在長安聽過你的大名,提起你的人此刻就在淮水,他想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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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可愛們猜到是誰了嗎2333下章揭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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