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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托朱序到營中來請的,多半不是小人物,過去在長安與姬洛有舊交情的人不在少數,可大多於刀谷一役中,便徹底斬斷聯繫,姬洛並不覺得,此刻還有誰有這必要,因而並未當即答應,只立在原處,不走亦不拒。
反倒是師昂開口:「去看看也好。」
既然有這麼一個人執意而來,拒絕一次,或還有二次,早見晚見多半都要見,倒不如此時此刻隨朱序去見,能免去不必要的麻煩。
「哪裡好,萬一是不想見的人呢?」
姬洛煩去一眼,師昂卻無奈地笑笑,似已明白他的擔憂和苦衷:「要來的人走不掉,要走的人留不住,再說,不可能是他。」
朱序趕緊接話,援手一引:「隨我來。」
「是啊,是誰都有可能,哪怕是六星將,但唯獨除了他,」姬洛抱臂側目,追著飛鳥的蹤跡,向西看去,隨後拂袖,大笑向前,「這輩子再見,除非生死。」
師昂在原地雙瞳一眥,這才反應過來,身旁之人癥結所在並不是害怕來的是不想見之人,恰恰相反,他心裡期望見的人,永遠也不可能見得到,正如他所言,除非生死,也沒有必要再見。
兩人走馬出了中軍大營,並未向西,而是往北,上到淮水一處荒僻的渡口,再往東行五里,避開兩國交鋒之地。
到了地方,朱序只言還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留待姬洛一人,候了半盞茶的功夫,才見一扁舟從蓬草深處撐來,沿著小河溝而行。船頭立著一人,華服加身,金玉作帶,一手撐著竹傘,一手牽著個小小少年。
那麼多人里,反倒是一同入秦的李舟陽,叫他有些意想不到。當初割袍斷義的決絕還歷歷在目,此刻能親自來見,必定是心結已了。
「你如何想通?」姬洛拂開蘆葦,牽馬跟著船走,白芒芒的蘆花自指尖浮上高空,輾轉盤旋,李舟陽身邊的少年打了個噴嚏,聞聲悄悄向他看來。
李舟陽倒是目不斜視:「自你走後,另有際遇,宛若當頭棒喝,那時明白哪怕未逢斷指之傷,我也不再是個合格的劍客。」說著,他鬆開左手,少年自覺往後退了兩步,長劍「竹葉青」應聲而出,銀光斬入風中。
他當即振腕轉劍,將一應蘆花全穩穩托於劍身,任是風吹不落。姬洛挑眉,李舟陽側目看來,隨口一吹,吹去一身。
姬洛拍去迎面的絨花,伸手一彈,悠然道:「看樣子你眼下已重拾劍心。」
「可惜遲來一步,」聞言,李舟陽雙肩微顫,眼中哀痛一閃即逝,「姬洛,家師已於襄陽一戰中身故。」
苻堅南下,蜀中、荊州、江淮三線開戰,曾被李舟陽痛罵避禍不出世的劍谷不再置身事外,半數留於支援成都和綿竹兩地,而遲虛映則與當年輾轉中原的梁昆玉、夏侯錦等人遠赴襄陽。苻融先佔壽陽,后截洛澗,為掩護胡彬將軍退守硤石,劍穀穀主力戰而亡。
遲虛映死後並沒有將佩劍歸於劍冢,而是著梁昆玉,交託聞訊來尋的李舟陽。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他從江淮東來,跑死了兩匹馬,尋著白羽鳥兒「八寶茶」,不顧眾將勸阻,一路衝出布防的鐵蒺藜,最後在襄陽城南郊外二十里處見到梁昆玉時的模樣。身前人著孝,回身雙手奉劍。
——「你終於來了。」
「姬洛,你知道嗎?師公兩手空空,掌中根本沒有劍,可我知道,不是無劍,而是無形之劍!」李舟陽掌心向上,當即也做了個托呈的模樣。當年遲虛映問他授劍典選劍為何,他以此反問,對方只回道「手中無劍,心中已有劍」,原來並非隨口哄騙他,只是那樣的劍道與胸襟,在當時他根本沒悟出來。
而現在回頭看,才知年少淺薄:「師父也從沒怪過我,臨死之前還心有惦念,想勸我回頭,可我卻辜負了他老人家。」
姬洛嘆息,佩劍隨之自鳴,似為這天下第一劍客之死而戚戚:「劍之有形,便如世間桎梏,殺人奪命終究將自己困宥於原地,若要悟得大道,還需解劍,化劍無形,成劍於心。」
「我想找回我的劍心,再不要活在仇恨之中。」李舟陽墜劍舟上,信誓旦旦。
那樣煎熬痛苦的模樣,他在潼關見過一次,這輩子都不想再為仇恨活著。桓溫已死,前緣皆散,沒有統御之才的他,縱使復國,也不過是又一破滅的輪迴,不如放下過去,去走自己的大道。
李舟陽道:「姬洛,我這一生,不幸中萬幸,生逢貴人,遇上了兩位好老師。」
「其實能想明白,已是足夠,多的是人一輩子也不曉得想要做什麼,」舟子將好行到水曲拐彎處,姬洛便抱臂立在岸上,一邊答話,一邊等長舟擺尾,過後才又跟了上去,續道,「你可在苻融麾下?」
李舟陽搖頭:「苻堅知我心傷,便令我率部留駐襄陽,這次我是秘密前來。」
姬洛頷首,念及劍谷白事,忽想到另一要事:「我記得左飛春賭輸的那枚八風令還留待劍谷,日前我欲托書,既然你來了,可知在何人手中?」
「在我這裡。」
李舟陽便將當日奪令的混賬事簡要說了一遍,尤是唏噓,誰能想到早登大能的遲虛映會親身犯險並又喪於鐵蹄,若是攜於身畔,或許早落入敵人之手,縱使出事前將涼風令交託他人,但覆巢之下,劍谷齊出,誰都不牢靠,反倒是在李舟陽這兒,無人知曉。
他既未當場交託,便說明此物不在身上,想來遲虛映的死令其不得不謹慎行事,姬洛遂向其詢問,順帶提了一提那八象生死陣。
「好一個八風戰六星,你想集持令者之力破陣,我現今身份卻是無法為戰,屆時自會有人攜令而來。」李舟陽臉上露出笑意,與他有關的,無外乎白少缺和樓西嘉二人,姬洛身份昭之天下時,不需師昂遣人向滇南,相故衣已然派人修書。
見姬洛一臉豁然,李舟陽知他已猜到來人,便也不再藏掖,將好壞一併析之:「六星不會齊出淝水,長安雖空虛,但依舊有人坐鎮,只怕還得有一場鏖戰,但願能趕得上。」
「盡人力,聽天命。」姬洛並不為此掛懷,反倒學那謝太傅,越懸越要穩,寄希望於雪中送炭,不若做好眼前事,坐等那錦上添花。因而,他反倒安慰起李舟陽:「不要鬱結,三思而行可不是叫人每走一步,都要全全如意,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很多時候很多事,只是選擇,僅僅只是選擇。」
待這話脫口而出,姬洛才驚覺,自己不知不覺間,竟也接受了這套說辭,不由搖頭,一笑泯之:「李舟陽,你定會成為絕世的劍客,超過劍谷五代七老。」
就在兩人相視而笑之時,閑在一旁的男童插嘴,不大情願地嘟囔:「你們還要說到什麼時候?」
「李舟陽,令郎可跟你一點不像。」姬洛故意調侃,待那少年欲要急聲辯解時,又立即改口,「生得比你好看。」
「那是……」少年被他繞了進去,滿心歡喜應下,又覺察不對,忙改口,「錯了錯了,他怎麼可能是我爹,我倆是平輩的!」說著還掐著手指算,不過被李舟陽賞了個當頭暴栗:「他是我徒弟,這次來還有一事相托。」
姬洛一臉凜然:「別,我可沒工夫帶孩子。」
「誰要你帶!」那少年大聲吵嚷,「還有,我不是小孩子,更不是你徒弟,別以為我不知道,阿爺是你叔公,我才不要矮你一頭,高一頭還差……」
本著不聽話揍兩頓就好的原則,李舟陽面無表情揪著人衣襟一提,直接拋上了岸:「如你所願。」
姬洛扭頭,只見一道弧線過後,人摔在了草坑裡,當即搗了一窩,把水鴨子砸飛數只。少年爬起來,帶著一身草根跑回岸邊,見舟子已從速遠去,氣得腮幫直打顫,跺腳連呼大名:「李舟陽!」
李舟陽未應,甚而像甩脫了包袱一般,立在船頭一身輕鬆。姬洛扶額,悄悄撤退,身後卻有一道吃人的目光瞪了過來,他不由攤手:「我跟你可不是一輩的,要高我一頭可難,只能現趕著去投胎,興許能搶在前頭。」
那少年被他的話驚到,本要發脾氣,但又不甘心憋了回去,撲上去揪著他袖子不放,一副誰也不能將他二人拆開的模樣:「我要跟著你。」
「誰賴著誰是癩皮狗。」姬洛故意跟他對著干。果然,那小子便鬆了手,很是硬氣地調頭跑,而後一聲「哎呦」,撲騰進蘆葦盪中。
姬洛牽馬就走:「別撲騰了,直接跳河,游過去還來得及。」可等了一會也不見人冒頭,便又去瞧瞧那小子是不是真這麼硬氣。人剛走近,一抔土拋來,那少年抓起馬韁一躍上鞍,竟要奪馬而逃。
走得遠了些,眼看要追到河口,姬洛吹了聲哨子,老馬認主,直接給人掀下了河溝。李舟陽本是逆水行船,這一落,小子折騰兩下沒追上,又順流漂了回來。
姬洛睨了一眼,蹲在岸邊與浮在水面的少年說話:「喂,小鬼,叫什麼名字?」
「公羊月。」
河上的人答得十分不情願。
「難怪李舟陽把你送我這兒來,原是公羊遲老前輩的孫子。」姬洛如是道。當初綿竹城破,公羊遲跳城,他也算是親眼目睹,蜀地多有傳聞,說其乃叛晉才畏罪自戕,如今情勢不明,縱使回去,想必也要面對多番口舌之爭,但若是由姬洛託付,則境況大不相同。
公羊月斜眼來看,氣息沒穩住,嗆了兩口水:「你什麼意思?」
姬洛沒應,反問道:「那你爹娘呢?」
「都死了,死在代國,」公羊月游上岸,擰了擰衣服上的水,明明滿心落寞,卻還強顏歡笑,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爹逃到代國,取了外族女子,我阿爺開城引敵,害得綿竹軍士慘死,他們都是罪有應得,對嗎?」
面對他的質問,姬洛搖頭,並未順著他的話說:「若真是如此,李舟陽便不會千里迢迢往代國救你了。」至少,一個死忠於成漢的人,是不會理會殘害蜀中同袍的劊子手的後裔,哪怕這小孩看起來甚是可憐。
他會這麼做,說明此中必有疑點。
「你真是這麼想的?你也覺得有問題?」公羊月跳起來,一股腦衝到姬洛身前,攔著他左右追問,最後咬著腮幫一副悍然無畏的模樣,大聲反駁,「總有一天我要告訴天下所有人,我們公羊家一門忠烈,不是奸臣!」
姬洛將他撥開:「位卑言輕,學好本事再說。」
公羊月想了想:「我聽你的。」
「這可是你說的……」姬洛就等他一句話,好把燙手的山芋立刻甩出去,「我尋思著李舟陽把你託付給我,許是要借我之手護你安然下劍谷,這麼著,要快就走水路,要慢就給你找匹騾子。」
「我不去。」
「你剛才說聽誰的?出爾反爾不是大丈夫,」姬洛彈了彈指甲,冷下臉來,「既誇下海口,若是連巴蜀都沒膽子進,又談何面對天下人?」
公羊月學乖了,立馬介面:「在哪兒都是學,你看起來就很厲害,我要跟著你。」
「誰賴著誰是癩皮狗。」
那小子哪裡知道,自己又被繞了回去,只能瞠目結舌愣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左右不討好。姬洛瞧他又氣又看不慣,還打不過的模樣,騎上馬大笑而去,公羊月目送他遠去,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站在河邊,臨水照影,含著兩泡眼淚,一邊抹,一邊喊:「公羊家一門忠烈,絕不會做奸臣!」
「英雄,走了!」姬洛兜了一圈,趁其不備,直接將人提上了馬,雙騎而去。
公羊月不忿,窩了一肚子火,撲上去在他攬韁的手上狠咬了一口。見人跟個草原上的狼崽子一樣,甩了一把沒甩脫,姬洛蹙眉,腰間的佩劍出鞘三寸,頂在他肚子軟肉上,人這才鬆了口,怕跌下馬,慌慌張張去抱姬洛的腰。
姬洛側身一避,「玉城雪嶺」出鞘,那桀驁不馴的少年挨了結實的一記打,卻仍舊不老實,雙手搶前,死死抱著長劍不鬆手。
「你喜歡就送你了。」姬洛微微一笑,不但放手,還趁勢往後推了一把,公羊月合掌夾著劍身,手頭正吃著力,瞬間便從馬背上跌了出去,他隨手一撈,撈住了馬尾巴。
眼看馬蹄子要撅上來,他屏息提起,一個筋斗又翻了回來,耍弄著長劍得意洋洋朝姬洛刺去。
姬洛同他過招,幾乎壓著人打,一路揍到了中軍大營。桑楚吟還坐在轅門前吹篳篥,餘光瞥見一團黑影落了地,不由地抬眸一瞧,是個被揍得鼻青臉腫的少年。
少年惡狠狠朝他盯了一眼,像是不願被人瞧見這番落魄模樣,橫衝直撞跑了開去。
桑楚吟收了篳篥,朝姬洛馬下走來,連連咋舌:「嘖,你這下手沒輕重……」
公羊月卯足勁跑,還不忘豎著耳朵偷聽,等著聽桑楚吟數落姬洛以大欺小,倚強凌弱。正尋思要不要再賣一賣可憐,哪知桑楚吟目光落在姬洛手腕的齒痕上,話音一轉,一邊磨牙一邊笑:「要換我,腿打斷。」
只見不遠處的少年,一個趔趄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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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讓下一部的主角露個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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