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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

「八百里加急,洛澗大捷!」

不過半柱香的時間,全營上下都曉得廣陵相劉牢之帶著五千人,在洛澗斬獲衛將軍梁成首級,並大破秦軍五萬主力,重新佔據淮水渡口,控制沿岸布防線。晉軍一時間士氣大盛,喧天的喊聲,似乎都越過了八公山,飛向壽陽大營。

苻堅親自坐鎮此地,對著呈上的軍報,面色如土。

重夷拎著戟刀,一拳砸斷帳中的承重柱:「他奶奶的,我去會會這個劉牢之,看看是個什麼茅坑石頭,我還不信了,當真這般又臭又硬又難搞?」本就因戰事失利而心慌意亂的諸將,抬頭望著搖搖欲墜的頂棚,心中更是忐忑難安。

「不過是困獸之鬥,」苻堅扶著虎皮座椅,很快又恢復一臉不屑,「佔住淮水又如何,此乃小小前鋒,從量而觀,我大軍勝其數倍,待諸軍雲集,力壓淝水,便是他們氣數盡時!」

庾明真右眼跳得厲害,甚少現身的他,今日難得露了身形,開口便是消極說辭:「小宗的人傳回消息,說泗水樓主如今正在洛澗。」

苻堅眼皮也跟著狠狠一跳,既有不甘,又生怒意——

「芥子塵網」獲悉姬洛身份的那日,他正在舊宅中垂釣,管事呈了一籃新採的蓮子,他剛剝了一顆,還未咽下,聽得消息一氣之下將整個竹筐都踹進了湖中。接踵而來的傳聞和帝師閣的澄清,都叫他怒不可遏,這種怨憤生於欺瞞,只覺得從頭到腳都是騙局。

信任便若原上離草,要生滿每一寸土壤,需得經年累月,可要一把火燒掉,只需得一點星火。

到長安是有預謀,輔他收複錢府,亦有預謀。也許更早,灞橋初遇,亦在盤算之中,或者第一次遠渡泗水,汀洲陸沉,他們鎩羽而歸時,也許他就在附近暗自窺視。

苻堅明白,他對姬洛亦不是十二分信任,可他是帝王,如何能全聽全信?哪怕有一分真心,也不許任何人踐踏,便是寧我負人,毋人負我!

風馬默面色亦是難看,雙拳緊握,卻還穩得住:「怕甚麼,我們還有八象生死陣,若他真有通天的本事,何至於拖到現在!他再厲害也只是個人,我連老天爺都不怕,還怕人?」

其餘人並不清楚個中恩怨,只一味附和,再吹噓兩句,壓一壓敵軍的勢頭。

苻堅側耳聽著,並未答話,余怒消下,悵然則又無孔不入,他不由想,姬洛解不出陣是真抑或是假?會否另有目的和算計?還是說他念著長安的情誼,雖坐鎮洛澗,卻也不願陣前相對?

「他為何不來相見?」

苻堅扶額,坐在胡床上向後一靠,又低低的呢喃了一聲:「為何不來相見?」

若換作是他,將對手瞞了數載,耍了個團團轉,怎麼也該跳出來一番嘲弄,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他遣呂光攻打西域,姬洛不言不語;他揮師南下,姬洛依舊不言不語,就好像兩個年輕人鬥狠,無論其中一個怎麼跳腳,另一個都無動於衷,不是逆來順受,也不是委曲求全,只是發自心底的漠視——

因為完全不在乎。

苻堅霍然站起,摘下腰間的皮鞭一擲,抽在地上如一記響亮的耳光,帳中低語的人都悚然一驚,回望至正中。

「慕容垂何在?」

「慕容將軍已拿下鄖城。」有人小聲回稟。

「好,傳令慕容垂,全力進攻上明,速戰速決,拿下桓沖!」苻堅發號施令,「另,鄧羌現在何處?」

「率餘下主力大軍已至項縣。」

苻堅揮鞭:「著其火速拔營,趕赴壽陽。」

「是。」

「傳信給張蚝,幽冀軍越過彭城向南壓境,務必拿下淮陰,牽制晉軍主力!」苻堅活動手腕,目光次第略過每一張臉,隨後振臂高呼,「全軍整備,務必將晉軍全數截殺於淝水!」

眾將領命而走,很快只餘下六星還在帳中,風馬默正欲去查看大陣,苻堅將其叫住:「我要捉活的。」

重夷扛著刀,一臉茫然:「誰啊?」可一時間氣氛詭秘,無人應他。風馬默眼中似有怨色,卻只得不甘心地應了一聲好。

「你們怎麼都神神秘秘的。」重夷嘟囔了一句,撩開帳子到外頭去透口氣。

此刻只餘一人。

苻堅閉眼,以手按刀,慢慢走回胡床邊,露出一抹殘忍的笑容:「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待我攻下建康,你我自會相見,到那時候普天下皆為王土,便是西域也不在話下,又能往何處逃?」

————

太元八年(383),十二月。

緊鑼密鼓一通籌謀后,決戰便在三日之內,謝玄定計,姬洛佐之,二人登臨八公山頂,遠眺淝水。大陣列於水湄,迎風而成,扼於渡頭,此刻,一隊車馬自晉軍大營出發,駛向壽陽。

「慕容垂率軍扼守荊州,李舟陽隨行,不便過淝水套取陣圖,想要破陣,只能靠我們自己了。」姬洛揮袖,劍指遙遙一落,點在那車架之上。車后兩馬並轡,已如黑豆般大小的人向著青山回頭一視。

謝玄負手而立,道:「我以為樓主會親自探陣。」

姬洛收手,垂眸摩挲著劍柄,輕聲一嘆:「若真如此,恐怕正中下懷。」帝王心術皆無情,淝水邊生死陣中,針對自己的陷阱恐不少,刀谷中苻堅既可以放任風馬默玉石俱焚,只怕早就想要自個的命,他越是這般想,越不叫他如意。

何況,還有一個人,還蟄伏在暗處,等著秦晉兩敗俱傷。

「樓主智計過人,足叫在下拭目以待。」謝玄笑道。

姬洛拱手:「兵主才是用兵如神,大破淝水,指日可待。」

山外,鐵蒺藜攔路逼停車馬,秦兵持戟在側,領頭的校尉一把拽住韁繩,蠻橫地問道:「來者何人?」

車架上緩步走下個高冠博帶的男人,雙手持節,走至馬前,昂首玉立:「吾乃晉使,得謝都督之令,求見陽平公,還請通傳。」那校尉便支了個人,帶著文牒前去中軍大帳,使臣雖說要見的是苻融,但既有秦王坐鎮,自然是遞到了苻堅手上。

苻堅便隱於屏風后,責令苻融在前接待晉國使臣。

詔令傳了回來,那校尉當即放行,不過卻很是輕慢,不許人再乘車,而是隨他們穿陣步行至渡口,再行登船以渡。車夫駕車調頭,留下兩個侍從跟著晉使,一路走一路留心左右,直至生死碑前,才抬頭敬畏地看了一眼。

既是擺至軍前,那麼再強的陣法也是以人作為基礎,只要是人,便會留下蛛絲馬跡,那麼辨清變化,則能摸出其中規律。

「你倆不能再往前行,陽平公有令,只見使臣一人。」後頭兩個隨侍都帶著刀劍,面露兇相,校尉嚴防刺客,怕晉國強弩之末狗急跳牆,因而不許那兩人渡河,只令其守在渡口邊上。

臘月天,兩人在寒風裡受不住,不一會在背風處縮成了一團,看守的人憋不住笑話,也放鬆了些許戒備。

估摸使臣已過淝水,此刻遠山之上,謝玄攜姬洛一同下山,見後者步履從容,忍不住笑問:「就一點不擔心?」

「陳兵百萬,強弱異勢,除去洛澗大捷,川荊江淮一線晉軍幾乎被壓著打,君王都已遣使勸降,手下的秦兵又如何不驕傲?」姬洛一展披風,尤是意氣風發,「謝都督放心,他們一定會功成而返!」

淝水渡頭前,左邊拿刀的刀疤男人警惕地朝四下看了看,右邊佩劍文士,則搓手呵了口冷氣,閉眼將方才所見所聞都記在腦中。

「怎樣?」

「還不夠,要想法子再探一探才行,」文士搖頭答,「馬上太陽便要落山,至多一晚,使臣便會回來,我們的時間不多。」

刀疤男便道:「日間那個校尉不好糊弄,但晚些時候,必定會換防,也許有機會。」

聞言,文士拉了他一把:「不能硬闖,謝都督說過,派出去闖陣的斥候都有來無回,只能智取。你的東西都帶著嗎?待會我想法子混進去,只要我見過,便一定能記得下來。」

「能行嗎?這太危險了!」

「別忘了,我可是獨自出過西域的人。」那文士眼中泛起精光,嘴角微微一勾,「何況,那位布陣的智將只會防著有人去營中盜圖,防著姬樓主探陣,絕對不會防著我們這樣的小人物,高高在上太久,眼中便只看得到大樹,看不見蜉蝣。」

刀疤男卻一把抓住文士的手:「我可使易容術助你混入其中,但進去容易出來難,你可會擬聲,又如何說話?」

「謝敘!」文士搖頭。

刀疤男眼中露出堅定:「我來!從前都是別人護著我,現在也該輪到我,綺里妗,我來保護你!」

這二人正是喬裝打扮的謝敘和綺里妗。

謝敘話音一落,起身走出蔽陰處,向著水岸邊踱步,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忽地捧著心「哎喲」一聲,摔了下來。綺里妗意會,立刻點了最近一位站崗的兵士呼救,兩人一同把「昏迷」的謝敘架到營帳中歇息。

走至無人處,兩人合力,以事先備好,藏在冠發簪子中的毒針將人刺暈,綺里妗放風,謝敘換衣易容。

「穩妥嗎?」謝敘收拾好東西往外走,綺里妗拉了他一把。

謝敘拍了拍她的手:「放心,我已經觀察他很久了,再說了,在嘉興對付錢百業的時候,不也沒失過手,我可是福星高照。」隨後,拿上兵器,回到原位站崗。

綺里妗深吸了一口氣,折回去將人推到榻上,蓋好被子,隨後將營帳裡外檢查了一遍,並無所獲后,回榻邊守著,一步不離。

時不時會有人進出,往營帳中探看,儘管次次化險為夷,並無破綻,但綺里妗坐在其中,仍舊如坐針氈,十分煎熬。

午夜換崗,謝敘隨著其他兵丁一起返回營地,烤火取暖。綺里妗把榻上的人往裡一翻,捂了個嚴實,隨後兩指掀開帘子,見時機成熟,便也搓著手走了出來,裝出一副畏寒的模樣,想走近又不敢走近。

其中一個眼尖的瞧見,忙撞了一把身邊人的胳膊,一時間全都看了過去。

「咳,能給我一點炭火嗎?」綺里妗硬著頭皮走上前。

「裡頭沒火,估計是冷的,」另一個一臉橫肉的站了出來,「這點寒氣就受不住了,這些晉人果真沒用。」

說完是一陣蔑笑,一邊笑還有人一邊搭話:「你那個兄弟看著厲害,這麼弱不禁風?怎麼,想要炭火,你們晉人不是都骨氣傲嗎,不吃嗟來之食,要什麼炭火,挨一挨可不就天亮了,哪兒來滾哪兒去。」

綺里妗面有慍怒:「你就說給不給?」

「還給老子擺臉色!」謝敘嘟囔了一句,立即站起來。

當夜是北風呼嘯,旁邊的人都聽得不大清,但看那架勢,像是暴脾氣要揍人,立刻給拉了回來:「兄弟冷靜,等天王陛下拿下建康,有的是時候給他們好看!」說著,用兵器杆子從篝火里刨出幾個,踢了過去。

謝敘眨了眨眼,綺里妗立刻裝出不堪受辱的樣子,氣急敗壞把炭踢了回去,直罵口水仗:「謝都督用兵如神,想拿下建康,我告訴你,你打娘胎里再生一次也不可能!怎麼?不服氣?來啊,來打我呀,你們這些鬍子野蠻人,也就會打人!」

罵得狠了,周圍的撩了帳子只當笑話看,想那最講理的文士,還是跟著晉國使臣的隨侍,也發起瘋來罵娘,全不顧臉面,那晉國是當真走投無路了。

綺里妗指著營帳後頭:「就……就你們這蹩腳蝦陣法,裝神弄鬼,信不信明兒就給你破了!」

「你破一個看看,不破是狗娘養的!」謝敘衝上前,一把揪著她的領子就往後頭拖,「沒見識的娘娘腔,你看清楚嘍!」

兩人推搡著往後頭跑,一旁全是冷笑的,都顧著看熱鬧,也沒人去管這文士睡在營帳中的「同伴」,更沒人管這火氣大的小兵是哪族哪位,等他們反應過來要出事時,謝敘已一路無礙地將人推到了後方的軍陣中。

綺里妗一腳跨進去,耳邊立刻有窸窣的亂聲,她心想多半除了人力,還埋有別的東西在地下,立時慶幸自己又多走了這一遭。心潮澎湃,血氣上涌,縱使帶著一層薄面具,綺里妗也已是脖頸漲出赤紅,隨即拔出佩劍,胡亂揮砍了兩下,大聲嚷嚷:「誰怕誰!」說著,調頭就往裡面沖。

雪裡的暗器追著她,她越是害怕,越是走不出,跌跌撞撞想向陣中的人求助,軍陣中的鐵面人卻持著利器朝她攻來——風馬默點兵排布的人,手頭皆有死令,任何擅入者都格殺勿論。

作壁上觀的見人被追得屁滾尿流,也醒了神,忙道;「嘿!別鬧出人命,趕緊的,把人給弄出來!」

綺里妗尋著姬洛的交代,冒死一通瞎走,盡量記下所見的一切。那方的人知會了一聲,校尉打過招呼,把人給揪出來時,已是面如土色,瑟瑟發抖,回營地的路上,還一路叫囂著:「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你們秦國,不過是些鼠輩!」

攤上事的都挨了臭罵,謝敘把頭埋得低,老實挨著,那夜間巡邏的校尉便支使他,去給人賠個不是。謝敘紅著脖子猛一陣搖頭,人還勸上了:「去去去,難道想吃軍棍子?怎麼說也是晉國使臣的人,和那邊正談著,陛下都沒發話,你這是打誰的臉?明兒就送走,天王以禮法治國,不能落了面子,鬧到上頭去,你也討不得好。」

謝敘唯唯諾諾應了,便轉頭進了帳子,綺里妗做戲,又大吵大鬧了一通,掩護人把衣服換了回來。

剛穿好,門外忽起腳步聲,校尉不放心,派人來看看。

「怎麼辦?」

兩人對視一眼,謝敘裹著被子,飛快躺回榻上,伸手抓住那昏睡之人的衣襟,將人支起來。綺里妗站在前頭,看人掀帘子,便先罵了一通:「看什麼看!」再四書五經大道理渾說了一堆,說得人腦仁痛,趕緊又溜了出去。

很快,外間飛來幾聲閑談:「這二愣子也太慘了,他吃了氣多半還要找我們麻煩,別管了,走走走!」

綺里妗長舒了一口氣,裡衣已被冷汗濕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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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文愉快,么么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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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傳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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