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蕭蕭兮
「聽說你們氣死沙耶思,就是為了見我?」妥木特坐在高位之上,他胡人面孔,瞳仁泛著幽幽綠光,身形臃腫,略有些肥胖,一點都不像掌政一方的王爺。
王蒓雙手縛於身後,立在堂下,神態自若,回道:「沙耶思心中有愧,為償還孽債而死,並非外力所致,至於我等,求見王爺,不過是螻蟻求生,實在不願祗辱於小人之手,駢死陋帳之間。」
那軍師羞惱不已,站出來指著王蒓:「你——」
「既然你如此有骨氣,那本王就破例讓你陳明冤情,說吧,你到底為何而來?」妥木特商賈出身,雖則如今身居高位,但身上的圓滑精明尚未褪去,對著王蒓倒有幾分溫和。此人能成功,絕非泛泛之輩憑藉際遇就能做到,而是本身就擁有靈敏的嗅覺和準確的直覺,知道如何做對自己最有利。沙耶思的死,疑點重重,他也想看看,王蒓如何自圓其說。
「王爺,我來到這裡,是為了同你做一樁大買賣。」
「西江府想同本王做買賣的多了,不缺你們李家一個,為何不光明正大地來找我,反而使出陰謀詭計,令本王折損一員大將?」
「因為要和王爺做的這樁生意,有了沙耶思便做不成了。」王蒓笑了兩聲,「更何況,沙耶思之死,不過是我送給王爺的小小見面禮,難道沙耶思為禍一方,橫徵暴斂之事,王爺不知嗎?李信知道,王爺或許有著其他考量,暫時放過沙耶思,但要安定民心,沙耶思必須要死,還要死得其『所』,才能大快人心。」
「你承認了,是故意謀害沙耶思將軍的!」
「非也,在下只是奉家父之命行商,順便給沙耶思帶了個信,軍師也知道,普通商隊路過一線峽,九死一生,家父告訴我這件往事,只不過為了在危機時刻,保住我的性命。」
「你父親到底是什麼人,為何知道沙耶思的舊事?」
「其實,這件事是在下的乳母告訴家父的,她是沙耶思髮妻的小妹,當年才不過十歲,目睹了一切事情經過,發誓為阿姊報仇,於是偷偷離開了桃花坳,來到西江府,伺機尋仇,只不過生計所迫,又見沙耶思權勢極大,才暫時歇了心思。」
「沙耶思是怎麼死的?」
「自然是天生的毛病。沙耶思的髮妻里正一家,原是大夫,兩家結緣,也是因為沙耶思打獵時受了重傷,他的毛病原是娘胎裡帶來的,若好生休養還能長命百歲,但他早年戎馬,晚年又縱情聲色,就算不是這件事的刺激,也活不過兩年。」
妥木特打了個哈欠,許是覺得這尋仇的戲碼毫無新意,道:「既然他過不了兩年就死了,你又何必多事呢?」
王蒓反問道:「王爺也知道沙耶思命不久矣,所以才不加懲處?」
「哈哈哈……」妥木特一陣大笑,忽然又變了臉色,拍案而起,喝斥道:「小子咄咄逼人,這就是你想找本王合作的態度?」
「請王爺息怒,李信不過是實話實說,沙耶思作惡多端,留他在軍中,對王爺的聲譽弊大於利。人已經死了,萬事皆休,想必王爺也不想多生事端了吧?」
妥木特忽而大笑起來,對著王蒓豎起了大拇指,稱讚道:「西江府李家,有點意思。」
這事其實很簡單,兩方心照不宣,沙耶思的死對妥木特來說是一個解脫,但他不能說,不能做,只能讓「李信」去說。
「王爺可知,李家是做什麼生意的?」王蒓笑了笑,賣了個關子,不過這事隨便拉一個西江府的人,他們都能說出來,李家靠賣馬起家,自妥木特逐漸接管西江府以後,鉗制了買賣馬匹的渠道,李家便依靠積累下來的財富,另起爐灶,倒賣起了羊毛和絲綢。但相較於販馬的暴利,絲綢又算得了什麼呢?更何況妥木特一心發展夏虞自己的絲織業,大端的絲綢品質雖高,卻只能私下買賣,叫不起價,也賣不出去,李家便著急了,這才同意與裴稹合作,希望事成之後能夠接手兩國絲綢交易。
王蒓此行,便是奉裴稹之命,促成妥木特與李家的協議,一步步贏取妥木特的信任,暗中打破妥木特與夏虞朝廷的平衡,挑起事端,控制住西江府的經濟命脈。
至於沙耶思之死,不過是一塊敲門磚,亦是將妥木特的目光吸引到裴稹事先安排好的圈套中的導火線。為了今日這一面,裴稹已經推演過無數次,暗中安排了兩年之久,不說萬無一失,基於前世的記憶與經驗,他有九成的把握讓妥木特中計。
以王蒓的口才,加上裴稹嚴密的布局,兩人詳談一天後,妥木特已經完全信任了王蒓,將他奉為座上賓,以「小友」相稱。
「此間事了,我也該回去了,」裴稹笑著拍了拍王蒓的肩膀,「你繼續潛伏此處,再接再勵。」
王蒓的表情有一瞬間的猙獰,完全不想理會他,道:「你口口聲聲說讓我負責兩國交涉,原來是騙我來這裡當細作,那妥木特也不是個好應付的,萬一事敗——」
裴稹抬手止住他的埋怨:「來都來了,若不試試,豈不是對不住沙耶思在天之靈?放心吧,你的演技渾然天成,路我也都為你鋪好了,只要按部就班,引妥木特入彀,是很容易的事。」
「我在這裡的事,不要告訴皎皎。」王蒓端起酒盞,一飲而盡,眼底有幾分憂慮。
裴稹笑笑:「蒓兄怕了?」
「這有什麼好怕的?若是顧惜自己的性命,我何必跟著你這個根基不穩、在朝中幾乎沒有什麼支持的太子?只是生而為世家子,身上的枷鎖太多,想做的事也不能去做,慢慢的,便也成了毫無主見、左右逢迎的庸臣。你也看見了,如今的朝堂,死水一般,無人敢直言極諫,而百姓身處水深火熱之中,更無人看見,是時候做出一些改變了。如果個人的犧牲,能夠喚醒世人,我又有何畏懼?」
「算了吧,我答應過她的,會帶你平安回京。別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你想做義士,我未必讓你做。」
「話說回來,你可別趁著我不在欺負皎皎,我可答應過她,要為她選一個天底下最好的夫婿,一生一世一雙人。你裴稹,原先不過是馬馬虎虎,勉強入得了眼,如今成了太子,將來必定六宮佳麗,不說皎皎,就是我也容忍不了,到時候可別怪我斷了你這單相思。」
裴稹睨他一眼,手中酒盞一揮,香醇的酒液便全都灑在了王蒓臉上,他正一臉茫然,只聽見裴稹冷冷地反詰:「單相思?醒醒吧你,明年今日,怕是你喝喜酒的日子。」
「裴稹!」王蒓氣急敗壞,追著裴稹便喊打喊殺,風度全無。
第二日,裴稹的身份由手下易容頂替,他帶著王蒓的書信潛伏出關,回到沭陽,司徒駿一路相隨。
在殤陽關谷口,司徒駿見裴稹勒馬回首,遙遙一拜,略有蕭瑟決然之意,不過片刻,便恢復如常,拍了拍胸前放著的書信,繼續趕路。
等王萱收到這封信的時候,琅琊山的群巔已經綴上雪色,女兒家出遊的腳步也被阻撓,只能困在家中,無所事事。鄭氏見她們無聊,便把三個女孩兒都叫到自己房中,教授她們金石賞鑒,也算是個消磨時光的好法子。
「旁人家的祖母都教女孩兒繡花打算盤,咱們家這一個格外不同,叫我們看著她的收藏流口水,阿姊,你說是不是呀?」
王荔趴在案上,單手撐著臉蛋,也沒個規矩,只是屋中點著火盆,軟榻上也鋪滿了暖和的皮毛,便是王萱,也忍不住鬆懈了儀容,歪在一旁,享受著這難得的閑適光陰。
「得了,得了,祖母的好寶貝都快被你搜刮光了,你還想做甚?」王蘋小酌了一口米酒,冬日天寒,骨子裡便冷,她最愛飲酒,一杯溫熱的酒水下了肚,說話也變得輕快起來。
王荔沾沾自喜道:「才沒有呢,那都是我同祖母打賭贏來的,誰叫我學得最快呢?哎呀呀,總有一樣你們倆比不過我啦!」
「那是阿姊讓著你!」
「喲,有人醋了——」
「誰同你這個小氣鬼醋?前日那個和田玉麒麟,我還沒看夠,你就不能再拿出來給我看看嘛?」
「不要!祖母給了我,便是我的了,偏不給你看!」兩人吵著吵著,一個月前的舊賬都快翻出來了。
鄭氏擺了擺手,嗔道:「不教了不教了,民間有句俗語說得對——『教會徒弟,餓死師父』,阿荔才學了一兩個月,便搜颳走了我一半的藏品,等冬天過去,怕是連嫁妝都攢齊了,老身懶惰,還未替她挑好夫家,這可如何是好啊?」
「這倒好說,寫一份天下英傑的花名冊,咱們阿荔既會賞鑒,又極擅賭,叫她一個個來賭,贏了哪個便是哪個。」王萱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一句話便叫滿屋子的人笑得前仰後合,直不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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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沒有更新,實在是發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繼續走這條坎坷的寫手路,珍惜每一個與你們在文字間相逢的機會,我會記得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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