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火焚城
滾燙的岩漿,如海嘯噴發,瞬間蔓延開來。
姜虞臉色微白,驀然想起付芳菲之前提到的「地下暗城,熔爐大陣,地火焚城」……
三人都被眼前的異景攝去心神之時,九叔公忽然筆直地朝後仰倒,身體貼著地面疾速滑了出去。
「九叔公!」姜虞大喊。
只見一條纖細的套索套住「九叔公」的腳踝,將他拖入一排錯綜複雜的銅鑄神像之中。
等三人跨過弔橋追至,便見地上躺著一具屍首分離的「屍體」。
其實說是屍體,倒不如說是神機傀儡的殘缺部件,柔軟的、質感幾乎與人/皮不相上下的「皮膚」下包裹著一層柔韌的木製軀幹。
軀幹之中,無數齒輪運轉,發出細微的「咔咔」聲。
三人看到這一幕,均忍不住停下腳步。
他們怎麼都想不到,這位深居簡出,德高望重的「九叔公」居然不是一個活人,而是神機傀儡!
他們竟然從未從他身上感受到非人的氣息,這是怎樣巧奪天工的技藝?!
江家之中,還從未有人能夠制出這般逼真的神機傀儡,這「九叔公」到底是出自何人的手筆?
他之前到底是人,還是神機傀儡?
抑或是他一直都只是只神機傀儡罷了?
一時間,三人心中均盤旋著無數疑問。
忽然,神機傀儡的頭顱骨碌碌地轉了兩圈,滾到一邊,撞到一座神像腳下。
一點亮晶晶的亮光閃過,一枚花瓣大小的事物從頭顱空蕩蕩的眼眶中滾落。
姜虞搶身上前,撿起那枚事物,低頭看了眼,發現是枚鐫刻滿玄奧符文法咒的白龍鱗。
姜虞心中大震,有一刻她望著「九叔公」那張和江玄一模一樣的面孔,心中閃過一些模糊的聯繫——
能夠逆轉時空的燈芯……驅動神機傀儡的白龍鱗……
姜虞猛然轉頭看向江玄。
少年長睫低垂,平靜地說道:「那個木匣子被人搶走了。」
三人抬頭,四顧茫然,方才出手偷襲的人已經逃逸無蹤。
那木匣子裝著穢土,方前輩臨終前曾經說過:太陰鍊形之術的關鍵不在術法的施為,而在於用於復活的穢土。
但他們已經沒有時間去將穢土搶奪回來了。
整座地下暗城開始劇烈地震動起來,緩緩向上升抬,如同一柄逞欲刺破地面的巨劍。
紅色的熔漿流向四面八方,翻滾沸騰,漸漸充滿每一個角落。
眉山夫人遺憾地看了地上的神機傀儡一眼,做下決斷:「先找到玉善和應許!」
進入天督城之前,為方便守望聯繫,眉山夫人給每個人都配了一隻江家的千里傳音螺。
此刻眉山夫人催動傳音螺,海螺中傳來空蕩的迴響,過了許久,才有人接通了。
傳音螺中傳來青年略顯冷淡的聲音,平穩地說道:「夫人,方才我們與你們走散了,付家大小姐將我們帶到城心,騙我們啟動一座傳送法陣,法陣啟動之後,我和玉善才發現那不是傳送法陣,而是一座殺陣。」
伴隨著青年冷淡的聲音傳來的,還有亂石擊向,刀劍相擊之聲,時不時的,還傳來一兩聲女子運功時發出的嬌喝。
很顯然,姜玉善和葉應許是被什麼困住了,他們目前正在勉力抵擋。
姜虞急問:「葉師兄,你和表姐到底在哪裡?」
地下暗城的震動陡然加大,像是山崩地裂,震得人幾乎無法站穩腳跟。
地面紛紛龜裂開來,滾燙的熔漿灌注進來,姜虞三人迫不得已分開,越離越遠。
千里傳音螺的聯繫也戛然而止。
像是滄海桑田變幻,大地抬升,變成高山,峽谷崩裂,變成江川河流。
那一瞬間日月無光,群星隱曜。
一座被歲月埋藏了數千年的地下暗城破土而出,如同巨獸翻身,如同利劍出鞘,捅破了天督城那緊繃的寧靜!
滾燙的熔漿從地底迸濺而出,如長龍吐水,瞬間便吞噬了上百個生命。
殿宇被熔漿湮沒,洞府、靖廬紛紛崩塌,陷入地下深坑,秘境外的護法大陣碎裂,熔漿如海嘯一般灌入其中……
天督城中神哭鬼嚎,平素訓練有素的軍衛們再也無法保持秩序,在毀天滅地的力量面前慘然失色。
姜虞化出龍身,飛上高空。
地上奔走的人群彷彿都變成了渺小的螻蟻,姜虞急切地尋找著,想要從人群中分辨出江玄和眉山夫人的蹤影。
然而沒有,沒有,沒有!
不管她再怎麼找,都尋不到二人的蹤跡。
姜虞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好像覆了一層冰霜,凍得她心膽俱寒。
她想起前世記憶中,執著地想要復活哥哥的江玄。
難道,他和眉山夫人都去追那個搶走穢土的人了嗎?
在空中找不到人,姜虞只好化回人形,重新落到地面上去尋找。
整座天督城大半都浸泡在火海之中,地面上幾乎沒有立錐之地,姜虞運起功法,身影如風,在天督城中穿梭不休。
她率先找到的,是被困在藏書閣頂樓的葉應許和姜玉善。
彼時整座藏書閣大火環繞,發出「吱嘎」的聲音,高聳的樓宇搖搖欲墜。
姜虞飛入頂樓,發現二人身上血跡斑斑,都受了重傷,靈力不濟,才會被困在這裡。
她落在頂樓地面,一手一個,挾起二人飛出窗口。
三人才飛出來,藏書閣便轟然倒地。
姜虞將二人送到天督城最外圍,一段還未倒塌的城牆上。
姜玉善抓住姜虞的手,想要阻止她繼續進城尋人。
「表妹,」姜玉善帶著哭音說道,「別再進去了,再過一時半刻,這天督城就要塌了,到時火海滔天,你要怎麼脫身?」
姜虞掙扎了姜玉善的手,把她塞到葉應許懷裡,深深看了二人一眼。
「葉師兄,煩請你將我表姐帶出去,告知我姑母,地火焚城,勢無可擋,請她立刻帶領安貧樂道門的弟子撤退。」
說完,頭也不回地返身飛回。
身後傳來姜玉善的叫聲,她似乎還想站起來阻止,但最後又被人拉了回去。
……
天督城中,能逃的人都拚命往外逃,逃不了的人,皆化為火海之中一捧灰燼。
炎氣騰騰,熱浪撲面。
血紅的火焰跟隨熔漿奔逐。
姜虞一邊飛,一邊強迫自己沉下心去思考:如果江玄和眉山夫人早已出城而去,他們不可能丟下自己。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們都決定去做一件危險的事情,而這件事情,他們都不希望自己捲入其中。
姜虞拿出那枚從「九叔公」身上掉下來的白龍鱗,眼淚才剛順著眼角流出來,就被熱浪遮幹了。
冷靜,仔細想想,到底是誰搶走了穢土?
不可能是沈危,沈危才剛受了重傷,不可能以身犯險,畢竟他也忌憚自己的分神期修為。
那就只剩下一個人——西門聞雪!
西門聞雪生來體弱多病,修為不高,所以在修鍊上,多走的是一些靈巧的、可以借力打力的路子,比如法術和陣法。
天督城被火海圍困,他肯定是要想辦法逃出去的。
目前天督城外圍的護城大陣還未損毀,在城中無法使用傳送法陣。而單憑御空之術,西門聞雪並沒有足夠的力量逃出去。
如果自己是他,會用什麼辦法?
姜虞腦中急轉,忽然靈光一閃:如果她是他,一定會想辦法關掉天督城的護城大陣!
姜虞不知道護城大陣的開關究竟在哪裡,但憑常理推測,若她是沈危,肯定會把陣法的開關放在平日里隨手可見的地方。
沈危向來深居簡出,終日待在悟道靖廬中修鍊,難道……
護城大陣的開關就在他的住處?!
姜虞抬首,透過扭曲的焰浪,吃力地辨出一汪還未被熔漿淹沒的、如翡翠般幽深碧綠的湖泊。
那湖泊周圍彷彿有一層無形的、透明的屏障,將濤濤熔漿暫時阻隔在外。
姜虞朝那湖泊飛去,穿過兩三重山,望見密林中華光閃動,似乎有人正在其中打鬥。
姜虞心中一緊,立刻俯衝飛入林中。
只見沈危一身深紫衣袍,正與眉山夫人斗在一處。
姜虞迅速掃了一眼,未見到江玄蹤影。
她心中雖有些失望,卻還是立刻打起精神,加入戰局。
局勢很快就呈現出一邊倒的狀態,沈危眼見不敵,立刻棄戰而逃。
姜虞和眉山夫人追上去。
「湄嬸嬸,思余呢?」
眉山夫人說道:「阿虞,你先走!」
姜虞固執地問道:「湄嬸嬸,思余呢?!」
眉山夫人側目看她一眼,無聲地嘆了口氣:「他去追西門聞雪了。我追著他來到這裡,被沈危所攔。」
言下之意,她也不知道江玄去了哪裡。
二人追到湖邊,忽見湖心中白浪涌動,一條銀鱗凜凜的小白龍破水而出,扶搖直上,仰頭髮出一聲清越的龍吟。
那龍吟中飽含著久困藩籬,終得脫身獲得自由的暢快。
姜虞抬頭,瞥見白龍頭頂坐著一個人影,隱隱地,竟有些像付芳菲的模樣。
沈危臉色巨變,撕心裂肺地喚了一聲「小白」,然後又是一聲,芳菲。
白龍毫不留戀,龍尾一擺,刺破靖廬周遭的屏障,載著頭頂的女子一起,義無反顧地、決絕地投入火海中。
沈危將御空之術施展在極致,可人的速度再快,又怎麼比得上龍呢?
沈危飛到火海上空,只來得及抓住一片被火燎著,從付芳菲身上掉落的衣角。
長龍沉入火海,在熔漿上頭翻起一朵小小的浪花。
沈危捏著那片衣角,目眥欲裂,護身法罩展開,拼盡一身修為,跟在白龍身後,一頭撞入熔漿之中。
芳菲是太陰鍊形之術轉生的人,她是不死之身,怎麼可能被熔漿燒死?
他不信!
沈危沉入熔漿之中,周身一片血紅,高溫透過護身法罩,一點一滴地將他的靈力和生命力灼干。
恍惚之中,他好像看到容貌嫻靜的少女坐於龍首之上,朝他回眸一笑,巧笑倩兮,抿唇喚道:「小馬奴。」
永生永世,再不復見。
……
湖心之中,湖水往排闥而開,露出一條長長的、破碎的白玉石階。
姜虞打開通往湖底龍宮的通道,正準備和眉山夫人一起深入一探,忽然聽見一陣異動,罩住悟道靖廬的防護法陣寸寸碎裂,一直徘徊在法陣外圍的熔漿瞬間奔涌而入。
兩道人影沿著白玉石階,從龍宮之中沖了出來。
西門聞雪身上不知中了多少劍,一身血肉模糊,已經看不出個人樣來。
可就是這般,他依然不肯放開手中的木匣。
江玄追在他身後,喝道:「奪下他手中木匣!」
姜虞應聲而動,飛身過去,只差一點就從從西門聞雪手裡奪回木匣。
誰知西門聞雪忽然癲狂大笑,引爆自身修為。他身上爆發出強大的靈力波動,如一股颶風,瞬間將姜虞震蕩開來,而他自己也如一片秋後殘葉般,被那力量推動著,筆直地墜入熔漿之中。
江玄怒喝一聲,額上青筋道道疊起,紅著眼睛就要追過去。
姜虞眼見事不可為,立刻轉身抓起眉山夫人和江玄,化出龍身,將二人朝背上一丟,飛入霄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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