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一)
天督城的地火整整焚燒了十日,火勢還不見消減。
滾燙的熔漿像是無窮無盡般,不斷地朝外擴散。
世代居於天督城附近的宗門、世家迫不得已,只能在安貧樂道門、不歸寺,還有其他遠道而來的宗門的援手下,連夜收拾家當往玉京山脈外圍遷移。
姜虞和江玄為了救人,已經整整十日不曾睡過一個囫圇覺。
江玄啟用家主信令,徵召江氏族中所有的飛舟,為各世家之表率,帶頭參與這次規模龐大的救援行動。
冬藏仙府用陣法遏制熔漿擴散,江家飛舟則搭載眾人進行轉移。
不論白天黑夜,玉京山附近宗派的弟子只要抬起頭,總能看到三艘大如鯤鵬的飛舟穿梭不休。
如此忙碌了十餘日,天督城內的地火才漸漸被控制住,附近的所有宗派也都完成了轉移。
對於天督城御下的各個宗派而言,這場地火,無異於是一場無妄之災。
各宗派不得不丟棄世代相傳的秘境、洞府,還有盤踞之地的各種天材地寶,愴惶遷移。
這一次遷移,雖保住了性命,卻丟失了立派根基。
底蘊深厚的宗門尚有能力另擇他處開宗立派,重新延續傳承;而一些門丁零落,基礎薄弱的宗門就沒有這樣的好運氣了。
這一場地火燒光了宗門的一切,連典籍都沒有搶救下來,甚至於為了護著年輕的弟子逃走,門中最德高望重的幾位長老也葬身火海,只剩下幾個入門早的弟子帶著一幫新進弟子,看著分外可憐。
火勢得到控制以後,如何扶助這些無處可去的小門派便成了首要大事。
四月廿二,群雄匯聚,齊聚於玉京山脈附近一處場地寬闊的四方盟會館中。
此次聚會,主持者為安貧樂道門四府府主,不歸寺的高僧代表,還有在此次救援中奔波勞碌,投入了最多人力、物力的靈州江氏、眉山楚氏。
安貧樂道門的四位府主居於左上座,不歸寺的高僧代表居於右上座。
江玄、姜虞等年輕一輩年歲較輕,就坐在左下首一排屏列而開的座位上,與來自天督城的各位宗主對向而坐。
安貧樂道門門主師三行聲望最高,便由他主事,將這幾日來從各方獲知的情況一一道來。
「不知各位可還記得二十多年前,被沈危所推翻的天督城付家?當年付家幾乎闔族而滅,只留下付家大小姐一人餘生,被沈危軟禁於湖底龍宮之中。」
「這場大火,便是因為這位付家大小姐啟動了地下的熔爐大陣。」
談起天督城付家,在場不少宗主都變了臉色。
付家掌權之時,這些門派年年都要向付家進貢,深受其害,苦不堪言。
更不要說付東流性情暴虐,各家宗門稍有不慎,動輒得咎。
一宗之主不明不白就被流放,被下獄,一個宗派一夜之間煙消雲散的事情,比比皆是。
因此,當年沈危振臂一呼,扛起反付家的大旗,才有那麼多宗派願意追隨響應。
師三行嘆道:「數千年前,玉京山本是龍族盤踞之地。後龍族勢衰,人族佔領了這處洞天福地,便在舊城池上頭修建了天督城。」
「這次爆發的地火,便源自舊城池中被壓抑了千年的幾座活火山。這幾座活火山受熔爐大陣催動,頃刻間爆發出來,勢如洪流,同時吸收了玉京山脈幾條地下靈脈的靈炁,愈發助長了火勢。」
「所以這場大火足足燒了十餘日,才勉強得到控制。」
幾位天督城的宗主問師三行:「那依師前輩所估,這場大火何時才能完全撲滅。」
師三行摸了摸下頜的小鬍子,搖首嘆息:「便是各家各派齊心合力,短期之內,也只能將火勢縮小到天督城境內,想要完全撲滅大火,沒有幾年時間,勢難為之。」
天督城的所有宗主面上均露出失望之色。
這也就是說,經此一難,只怕大半個玉京山脈都要燒成一片焦土。
站在各家師長身後的弟子中,有不少自小就生活在玉京山,聞言都忍不住偷偷流淚。
解釋完這場大火的由來,安撫完這些宗門的情緒,便進入今日聚會的重點。
師三行提出,安貧樂道門願意割讓出部分洞府,作為一些門派暫居之所。
不歸寺的幾位高僧代表也表示,梵天凈土中尚有一些無主之地,可以借給各宗自行開拓。
尚有宗主、長老坐鎮的門派都從中挑選洞府,而有一些小門派只剩下幾個孤兵殘將,這些年輕弟子輩分不高,說話又沒有分量,搶資源根本搶不過那些大門派。
眼見那些靈炁、靈礦充裕的領地漸漸被分割完畢,這些小宗門的弟子臉上均不由露出惶然之色。
正在此時,那位一直默不作聲的少年家主忽然出聲道:「若有人願意改投我靈州江氏門下,我靈州江氏願以本族弟子待遇待之。」
此言一出,眾人都忍不住轉頭朝江玄望來。
這位少年家主容貌俊美,氣度矜貴,年紀之輕,簡直令人不敢相信這樣一個少年,居然有能力執掌一族興衰榮辱。
這幾日江玄大出其力,贈葯贈物,奔波救人,等待的就是這一天。
當然了,這並非是他想當普度眾生的活菩薩。
他想要的,是在最後的資源分割中吸納一幫無處可去的弟子,壯大靈州江氏的實力。
同時,營造美名,讓自己在輿論中佔據高地,收穫這些宗門的擁戴,讓西門家再也無法從輿論上打壓他。
姜虞可猜不到江玄這九曲迴腸的心思。
她只以為江玄有意向善,心下暗自歡喜。
這些天江玄的雷厲風行、「樂善好施」在各宗派間博得了不少美名。
一干無處可歸的弟子尋思:若不願獨自出去闖蕩,最好的出路,左右不過是依附其他門派。既如此,倒不如進入靈州江氏。
至少,靈州江氏的這位少年家主親口許諾,會把他們當成自家弟子看待。
很快便有一大幫弟子越眾而出,走到江玄面前拱手下拜。
「吾等願意拜入靈州江氏門下。」
有人帶頭,那等左右搖擺的人忽然之間也定了心,跟在最先走出來的弟子後頭,改投在靈州江氏門下。
為示鄭重,這些弟子的登記造冊,玉牒發配,均由江玄親力親為。
等到忙完,已是月上柳梢頭。
站在玉京山外圍,遠遠望去,殘陽如血,天督城中,紅色的熔漿緩緩流動。
經過多日冰凍法術滅火,城中有不少熔漿已經冷卻,像一條灰色的、突兀的魚類脊椎,孤零零地暴露在流動的熔漿中。
又似一座座孤嶼,星羅棋布地分散在這座恢弘的廢墟中,成了「火焰山」里唯一的落腳之處。
長風起,吹得火焰獵獵抖動。
火光之中,映照出一道孤拔而修長的人影。
這人影忍受著烈焰炙烤,在一座座孤嶼中挪轉跳躍,似乎是在尋找什麼。
少年最後的落腳之地,隱約可以看出原來是一片湖泊。
現如今,湖泊已被熔漿填埋,少年站在熔漿外圍,放出靈識外探,探索良久,始終都沒有感應到任何活物氣息。
夜風灼熱,隨風送來一聲輕輕的呼喚。
「思余。」
少年轉身,眸中難掩失望:「找不到。」
那一日,西門聞雪寧願帶著穢土一起葬身火海,都不願意放手,而其時地火噴發,為了逃命,姜虞只能強行將江玄和眉山夫人帶走。
事後再回來尋找,又哪有可能從茫茫火海中找回那個木匣子呢?
姜虞走到少年身後,牽起他的手,低聲勸道:「思余,放棄吧。」
「沈危和西門聞雪為了太陰鍊形之術,費盡百般心機,到最後得償所願了嗎?終究是一場空。」
「況且那穢土能跑會動,甚至能夠扭曲活人的意識,它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我們完全不知。」
「你有沒有想過,它費盡心思想掐滅魂燈殺你,究竟是為了什麼?」
這件事情,江玄自然思考過。
他和姜虞看法一致,那「穢土」苦心孤詣,目標所指,便是他這具近乎不死的軀體。
可令二人感到奇怪的是,既然「穢土」想要江玄的身體,為什麼不趁江玄年紀幼小,尚無反抗之力時行動呢?
唯一的解釋,只能是它無法離開地下暗城。
而它既能扭曲人的意識,卻要等到姜虞等人進入到地下暗城,才有辦法控制他們的心神,這代表它扭曲意志的能力極為有限,否則也不會相繼被姜虞和眉山夫人反殺。
可是,還是有些地方想不通。
姜虞暗自沉思:第一世的自己,還有穿越異世的姜玉,她們雖與天督城遠隔千里,不也同樣受到這股「意識扭曲」的力量影響了嗎?
姜虞思來想去,只找出一個唯一一個相通之處——她和姜玉,皆是異世之魂。
但是否異世之魂容易受到影響,這便無從驗證了。
二人望著茫茫火海,雖然都懷有一腔大難重生后的欣慰和感激,卻也難免感到有些遺憾。
而江玄的遺憾,又比姜虞要更多一些。
若「九叔公」所說的「穢土」沒有墜入火海,他說不定能用它復活所有想復活的人。
姜虞輕輕搖了搖江玄的手:「走吧。」
二人攜手出城,才至天督城外圍,忽然聽到夜色傳來一聲低低的佛號。
兩位身披袈裟的不歸寺高僧自一片被燒得焦黑光禿的山坡后繞出來。
二人雙手合十,垂眉低眼,面容祥和,說道:「二位施主,吾等乃不歸寺金剛尊者,此次前來,除了處理各宗派遷移之事,還有一事,想請二位施主移步一敘。」
姜虞手上一緊,不由自主地往前踏出一步,斜斜擋在江玄身前,有些緊張地問道:「不知二位大師想問什麼?有什麼話是不能當著天下英豪的面前說的?」
江玄抬手按了按姜虞肩膀,將她拉到身後,眸光清冷,宛如兩柄小劍射向前方。
他雖是個冒名頂替的假貨,在不歸寺總歸還是修鍊過兩年。他看出這兩個僧人語態溫和,似乎並無咄咄逼人之意,便也不欲與他們正面起衝突。
「不知兩位師叔想聊的究竟是什麼?」
其中一名大腹便便,生得比較富態的和尚開口道:「江師侄莫要緊張,吾等沒有惡意,只是想探一探梵海青燈的燈芯究竟在不在你身上。」
姜虞慍怒道:「若真在他身上,難道你們便要強行取出燈芯,置他性命於不顧了嗎?」
另一名身形瘦高的和尚低聲誦佛:「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我佛宗寶物再如何珍貴,又怎麼抵得上人命來得貴重?但凡能夠探得寶物下落,知道寶物一切安好,並未落入歹人手中,遭歹人濫用,我等便可心安無掛,回去向主持長老交代了。」
上次靈州一役,不歸寺戒律堂的弟子協助西門家攻打靈州,後來空空如也向她透露,那些弟子是因為聽說燈芯可能藏在江玄身上,故而才突然決定倒戈相向。
經此一事,姜虞對這群大和尚已經沒有多少信任了。
她小心地朝四周瞄了一遍,想看看四周是否有埋伏。以她的修為,若想帶著江玄強行突破,又有幾分勝算。
誰知江玄卻忽然開口道:「若不歸寺言而有信,我讓你們一探又有何妨。」
言罷走到一塊燒焦的岩石上,一抖袍裾坐下,伸手請道:「請兩位師叔動手吧。」
姜虞急得沖江玄直眨眼睛:不要相信這些大和尚!
江玄沖她一笑,安撫道:「阿虞,別怕。我自有分寸。」
兩個大和尚走到少年身後,伸出大拇指按在他頭頂百會穴上,一抹神識隨著靈力緩緩探入少年身體,沿著周身經脈一寸寸探查過去,最後在心臟里窺探到一股源源不絕的生息流轉。
二人對視一眼,先是一喜:燈芯果然就在他身上。
然後又很快變得神容黯淡,犯起愁來。
若說燈芯嵌在它處,尚有取出來的可能;可嵌在心脈這等關鍵之處,若是強行挖取,只怕少年性命不保。
更何況少年體質特殊,體內有一股腐朽之氣與燈芯的生息流轉相互抗衡。
好比是太極中的陰陽兩極,一旦缺了一方,平衡立時就會被打破。在這股腐朽之氣的侵蝕下,只怕不出幾日,少年就會變成一灘腐泥。
胖和尚驚異道:「江師侄,你體內這股腐朽之氣到底是何物?」
江玄也不隱瞞:「我本來早該是個死人,是父親用太陰鍊形之術將我復活。這股腐朽之氣,應該是來自施法所用的穢土。」
兩個和尚聽完,面色都變得凝重起來,避開二人,互相傳音,私底下談論完一遍后,才走回來,對兩個少年人說道:「這件事情著實棘手,不說是我們二人,便是問遍不歸寺諸位長老,估計也沒有人遇見過這樣的事情。」
「不知江師侄可願隨吾等到不歸寺走一趟,請主持出手詳斷?」
姜虞神情一凜,護犢子般說道:「詳斷什麼?詳斷怎麼殺人而不損貴派的名聲嗎?」
兩個大和尚脾氣也是好,被姜虞連番嗆聲,面上亦未有半分惱怒,還是那樣和和氣氣的。
「不不不,姜施主誤會了。我們想請主持看的是江師侄還有沒有救。這燈芯離開梵海青燈這麼多年,沒有燈油供奉,燃燒了這麼久已是罕見。一旦某一日燈芯熄滅,江師侄體內的腐朽之氣反撲,便是大羅金仙出手,也救不得他的性命了。」
「方才查探之後,依我二人愚見,這燈芯最多再燃個三年,只怕便無法為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