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小王爺!快下來!」
「當心讓孟婆婆看著,又得找您哭一場!」
烏樟樹下幾個小廝叫苦不迭,初春便落了滿背的汗。
少年坐在高處,綉銀皂靴搖來晃去,不時嗑下兩片瓜子皮,鳳眼微垂。
「急什麼。」
「上頭風大,您當心沒抓穩吹落了,摔出個好歹來,老王爺會託夢治我們的罪啊!」
他喟嘆一聲,翻身兩三下如雨燕般輕巧落地,袍角半點俗塵不沾。
「我被關在這府里十幾年,也就能在樹上看著點新鮮,你們還成日攔我?」
小廝們這才長鬆口氣,忙不迭哄著他去里堂喝茶。
「這不是老祖宗的規矩……藩王不得擅闖出府,從前老王爺在世的時候雖然嚴厲,每年也沒少縱著您悄悄在城裡轉個兩三趟,對吧?」
柳承炎瞥他一眼,正要說話,遠處老婦人顫顫巍巍尋了過來。
「殿下!」
「奶娘。」少年笑起來,一時心情很好:「今兒我瞧見了稀奇,從前還都未見過。」
孟婆婆把他往裡堂帶,反身瞪了一眼身後。
幾個小廝癟著嘴,互相聳了聳肩。
他們哪想得到,這天生貴命的王爺,日子比庶人還過得難熬。
尋常百姓雖然家裡清減些,但好歹來去自由,沒事去城外捉魚踏青那都是尋常。
若是得了些盤纏,還可以遊歷山水名城,去外省長長眼界。
小王爺脾氣再好,也經不住跟蛋雞一樣關在籠子裡頭,一熬十幾年出不了府。
——便是老王爺老夫人過世,他也只能送到鷺洲城門前,對著棺樽長磕幾個響頭,就此回府!
柳承炎領著僕從往回逛,笑起來眉眼如玉,尚帶著幾分稚氣。
「城外有龍旗長隊綿延不絕,瞧著怕是皇兄南巡,來咱們這落腳了。」
孟婆婆腳步猛地一頓,身後小廝們差點撞上。
「龍旗?」
柳承炎揣著袖子瞧她:「那又關咱們什麼事。」
「皇兄怕是有千百個便宜弟弟,也不見得記著我。」
孟婆婆忙不迭捂他的口,顫聲道:「可別說這般渾話!」
她心中慌亂已經顯在了面上,像是猜著了什麼,又覺得大逆不道,招來小廝急急低語。
「我昨日才聽街坊說,聖上殯天,怕是要行國喪,你們再去尋靠譜的人打聽一下,只問太歲爺是否平安康在,不問其他!」
「是!」
「我們這就去!」
柳承炎皺眉道:「皇兄殯天了?」
「那這龍旗長隊又是怎麼回事……」
能用著這般規制陣仗的,天下再無二人。
正在此時,前堂有丫鬟白著臉急急來報。
「殿下,殿下——」
「知府大人託人喚您快些準備,等會要去府前迎旨!」
孟婆婆捂著心口一抽,柳承炎眉頭皺得更深。
按道理,我這樣過得夠本分了,皇兄聽誰讒言要來砍了我腦袋不成?
他還想問個仔細,被家僕們連攙帶捧地往房裡帶。
「來不及了,您快去吧!」
「得是朝服吧,發冠也得趕緊換!」
再一番捯飭整頓,少年換好肅穆正服,率家丁奴僕出府相迎。
龍旗儀仗是從未見過的招搖規格,前有鳳翎開路,後有鑼鼓相慶。
上千人的隊伍一路走到惠王府門前,隊尾都還在鷺洲城門外,真如神龍一般見不著尾。
柳承炎覺著事情不對。
真要斬首,犯不著這般熱鬧,叫個太監來讀旨便完事。
皇兄幾十年裡荒唐事沒少做,聽說是有好幾個叔伯兄弟掉了腦袋。
今天……到底要幹什麼?
司禮監大太監快步走到他面前行了個禮,然後立在一旁唱名。
「內閣大學士程光啟,鎮國公張平,奉國將軍李台湛,禮部尚書錢正馭,……給事中黃奇,齎捧詔諭、金符,趨鷺洲藩府奉迎!」
柳承炎被曬得後頸發燙,迎著詔諭金符納頭便拜。
「臣接旨。」
大太監以極奇異的眼神看他一眼,深吸一口氣,高聲宣旨。
「朕紹承祖宗丕業二十有七年,深惟有孤先帝付託。惟在繼統得人,宗社先民有賴。」
「皇考孝宗崇皇帝親弟隆安王長子,聰明仁孝,德器夙成,倫序當立。遵奉祖訓,兄終弟及之文,告於宗廟。請於裕德皇太后,與內外文武群臣,合謀同詞,即日遣官迎取來京——嗣皇帝位!」
少年腦內一片空白,聽見身後下人啜泣聲時才如同驚醒。
「……嗣皇帝位?」
短短四個字,像是能灼燙他的神經一樣。
再重複時,自舌尖至腦髓,皆是一片震撼。
大太監後退一步再行大禮,一眾文臣武將齊齊叩首。
「恭賀惠王!」
他緩緩站起來,像是骨節筋肉都被重塑一遍,不聽使喚。
「……當真?」
「當真!」太監捧著漆案道:「詔諭金符在此,請殿下過目!」
柳承炎笑了下,沒有接。
「既然迎我為皇帝,為何還稱殿下?」
大太監笑得很是為難,恭敬道:「殿下,白首輔還在京中等您率百官群臣入太廟行禮……」
柳承炎噢了一聲,仍是不接。
他終於是得了自由,能背著手站在府外,看一眼前後的街,飛落的鳥,以及這些個陌生又惶恐的面容。
「是皇兄定了我?」
大太監被問中要害,端著金漆龍案有些發抖,求助般看向身後。
禮部尚書錢正馭長拜不起,朗聲道:「既有先皇授意,亦有首輔看中!」
看中這一詞,用得便很微妙。
哪怕是麻雀都飛不進來的惠王府里,也清楚京城裡最清晰不過的事實。
當朝皇帝昏庸二十餘年不理朝政,到最後連個子嗣都沒落下,江山萬民全仰仗白首輔扶持。
若不是有忠良賢臣鎮守江山,邊夷亂臣早就要掀了皇城的天!
柳承炎笑而不語,清楚尚書這是在替首輔邀功。
大昭朝最不缺的便是藩王世子。
雖說開國時皇家宗室只有百餘來人,這百來年裡陸續開枝散葉,也有了萬餘人的規模。
皇兄無後,兄終弟及,便只能從已過了宗學結業、業已冊封的藩王或世子里選。
那也還有百來餘人。
百來餘人里,年幼尚無婚娶,且父母皆已過世的,恐怕只他一人。
白首輔好籌略。
少年收了冷意,笑得溫馴誠懇,親自迎錢尚書起身。
「……多謝白首輔看重。」
他當著眾人的面,走回諭旨金符前,再度叩首。
「謝皇兄聖恩。」
錢尚書看在眼裡,眼色複雜。
他原以為惠王仍是鄉野里少不經事的小孩,沒想到輕重分得如此清楚。
先謝首輔,再謝皇兄,瞧著是錯了禮數,其實半分不錯。
司禮大太監眼見著這難搞的王爺終於收了金符,心裡石頭落地,忙不迭道:「事不宜遲,還請儘快動身,我等這就迎殿下您入京。」
——這可是天降的大好事,得是幾輩子才能投胎修來這般好的福氣!
就算是嫡出的龍子龍孫,回回也免不了爭寵上位之苦,一著不慎滿門皆輸。
大昭開國百年以來,也只有這次是個白送的帝位!
您還猶豫什麼,快進京當萬歲爺去吧!
柳承炎思索一刻,淺笑頷首。
「不急。」
話音一落,眾人皆是瞠目結舌。
「府中瑣事需要打點一二,」他淡然道:「之後還需去城外掃墓,告慰先慈先妣在天之靈。」
大太監傻了眼,扭頭又求錢尚書解圍。
錢尚書本來以為這是趟快差,這會兒汗也下來了。
「殿下……」
殿下您這不急著去當皇帝嗎?!
柳承炎面露好奇:「可有不妥?」
「殿下孝心可鑒,是吾等不夠周全!」
柳承炎點點頭,示意王府管家幫忙招呼那幫文臣武將大太監,自己先行回屋換衣服。
禮數很足,沒半點話柄在他們手裡。
群臣也傻了。
好傢夥,不僅出門前要先去郊遊燒香,還不急著走,得先回去換衣服再慢慢打算?
您是真不急是嗎?
他一往回走,老奶娘跟在後面,早就嚇得沒半點血色了。
「殿下——殿下!」
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高的官兒,剛才磕頭時深怕禮數不周,額頭都落了些淤青。
「您快些換完,別把他們冷落在廳里!」
少年並未回頭。
「我冷落他們?」
「我便是換上一宿的衣服,把丫鬟的裙袍都試上一遍,他們也活該等著。」
這般道理,便是小時候訓狗玩,也早就懂了。
主從有別,若是分不出個高下,狗也能悉數踩到人頭上。
一個個看著是溫良親切的老臣,誰知道他們都在籌謀什麼?
老奶娘聽得倒抽一口涼氣,像是突然不認識這個自小養大的孩子。
按她的出身見識,有這麼些個王公貴胃在乾巴巴地等著,早就是大逆不道的事了。
「您……當真這樣想?」
她搓著手指,想把這幾十年的閱歷見識再教出一些來,最終什麼也說不出口。
只能囁喏道:「這……這樣也沒有道理啊。」
柳承炎停在廊前,樹下落影斑斑點點,映得人俊朗生暉。
他再開口時,已有說不出的篤定從容。
「我將為君,其皆為臣。」
「今後,我便是一等一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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