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易蕭筠的獨白3

我向學校請了一星期的長假。

那個下午，我背著背包，藏在角落裡。

她頭髮亂糟糟的，腳上的棉拖都穿反了，急忙的追著已經出門的博拉涅夫，為他繫上圍巾。一個陌生男人，可以肆無忌憚的幫她整理頭髮。

嫉妒？痛苦？

這些情緒，充斥著我那幾年的生活。我可悲的發現，我連邁出腳步的勇氣都沒有。

我害怕打破她此刻滿臉幸福的笑意。我厭惡那樣的笑容……

這是我和她的結局嗎？我坐在返程的飛機上，看著窗外的雲。可我不想要這樣的結局。

…………

「易蕭筠，你又抽什麼風了？又發瘟了？你這臉都瘦脫像了！出去和我吃點東西吧。」金倫把我身旁的酒瓶全都扔掉。

「昨晚鄰居和我投訴你練了一晚上琴！這又是哪根筋撘反了？我說你以後開始發神經也給點預兆啊！每次都是這麼突如其來的！誰受得了啊！」

「她不要我了……」然後……徹底醉死了過去。

我酒醒之後，始終都沒有承認我說過這麼卑微的話。金倫不停的調侃我，到底是何方神聖，能夠讓我卑微至此！

「沒有！易蕭筠！你別睡醒了就不認證！我可是把你錄下來了！喲喲喲！可憐的就像被拋棄的母狗似的！你看看！」金倫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讓我丟臉的機會。

歷史上這麼喜歡拆我台的，除了金倫……就是我的獃頭鵝。

可，獃頭鵝，好像已經不是我的了。

思及此，我起身，再次回房間，關上門，大睡特睡。

…………

某一天下午，易清來了。

坐在餐桌上。我坐在他對面，他心疼的看著我。心疼？我不需要這種多餘的沒有用的憐憫！

「你奶奶沒了……」

淺淺的一句話，一瞬把我打入地獄。

「不可能。」我剛硬說。她身體明明很硬朗的。

「昨天。我們聯繫不上你。」

「再怎樣也別讓家裡聯繫不上啊！奶奶彌留之際，一直都在念著你，眼神一直望著門口……」

「我媽媽走了，我沒有家了。」易清流淚了。在我面前，這是頭一次。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至親離世。

人啊，很奇怪。她在的時候，你並不覺得她會離開你，也並不在意她，因為習慣她在你身邊。覺得一切都沒什麼好稀奇的。可當她突然沒了，身體很誠實的渾身在發疼。

知道消息的那一刻，只有輕微的痛感，就像身體的毛髮猝不及防的被人拔了去。當下只是一絲刺痛，可刺痛過後，是久久難平的余疼，那股余疼鑽進毛細孔中，鑽入肉體，再鑽入心臟，最後直達靈魂。

腦海里一片空白。來不及做任何反應。

這是死別，我尚還沉浸在生離的泥沼中未被解救出來，死神再一次的找上我。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思考一種可能性。如果可以，我願意犧牲旁人為之忌恨羨艷的天賦，換取至愛至親留在我身邊。

當時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我不知道是怎麼上的回國的飛機。

奶奶的喪禮，很多人來了。

一直陪著奶奶的周阿姨，哭的雙眼紅腫，走向我，質問我：「蕭筠，我知道你我行我素慣了！可是這是奶奶啊！你怎麼能不接家裡電話呢？老夫人過世前都在念叨你和小喬蒙，她問為什麼你們都不回來看她。」

後來我才聽說，周阿姨瞞著所有人，讓杜岩老師給喬蒙遞了消息，希望喬蒙能參加喪禮。

但……她沒來。

我不愛哭的。

可當時眼眶中的眼淚背叛了我的驕傲。

周阿姨見了我的眼淚，哭得更傷心了：「老夫人在世的時候，還說要抱曾孫……」

我不願聽下去。

短短几年，我丟了至愛，沒了奶奶。

中國人的文化，老人過世，是喜事。一群宗族的人，借著奶奶過世，齊聚一堂，大家各自心懷鬼胎。生意人不過想借著這次奔喪，和易家走近一些，有些我從未見過的人，哭起喪來，比我這個嫡親的孫子的更傷心。

周阿姨給了一封手書。還有一對戒指。

戒指的樣式很老。是一對翡翠足金對戒，在月光的潤澤下，顯得古樸而華麗。

（吾孫蕭筠親啟：

蕭筠，奶奶不知道還能在這陽世上賴多久，所以在自己身子骨還硬朗的時候把心裡想說的話都寫下來，萬一哪天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有了這信，我也就不怕吊著口氣不願意死了。

你看到那對翡翠戒指了嗎？漂亮吧！那是我心上人，你爺爺送給我的！當時外邊在打仗，你爺爺在戰場上，記掛著我，讓他的戰友把這個給我，讓我放心的改嫁！你爺爺那個壞蛋，壞了一輩子，明明知道我離不開他，還故意讓我記掛他！他最壞了，毀了我一輩子，只能愛他。他最會欲擒故縱了，說是讓我改嫁，最後屁顛顛的從戰場回來，親自給我戴上了這戒指。

也許是知道自己到了日子了，我越發想他了。我馬上就要去見他了，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喝孟婆湯，把我忘了。可是我不怕，因為不管多少輩子，我都是能找到他的。我生來，就是為了愛他的。

孩子，很高興你能遇見你生來要愛的姑娘。奶奶知道你現在很痛苦，更甚的痛苦奶奶經歷過。你爺爺在戰場的那幾年，我如今都回憶起來都還在怕著。可時間能打敗一切，奶奶相信，只要你要常懷希望，所求之事終會來臨。我的愛人能從戰場上活著回來，我的孫子也一定能夠找回他的愛人。你帶小喬蒙回家的時候，你臉上幸福的笑，像極了他和我結婚的那天晚上。那時我就明白，我最擔心最疼愛的孫子，一定會幸福的。

世事無常，人總是要經歷許多坎坷。他當年在戰場上都被我盼回來了，如今在科技發達的和平年代，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你去追逐真愛！奶奶告訴你個秘密，你爸媽他們都不知道，你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你爺爺年輕的時候，脾氣大的很！當時我賭氣你爺爺從軍，要嫁給另外一戶人家的少爺。我永遠忘不了，他穿著軍裝，大步擴昂的去了我娘家，不顧我父母的反對，更不顧我生氣，扛著我回了你們老易家。我和你的緣分，都得虧你爺爺那個老土匪！

人老了，越久的事記得越清楚。這段時間做夢，經常夢見你爺爺年輕的時候和我說的話。我陪了你們這麼多年，該下去陪我最想陪的人了。你骨子裡的虎性和鉚勁兒，最像你爺爺。我想，要是他還在的話，他也會同我一樣，最疼你。遺憾的是，你出生之前，他就先我一步走了。

我這一生，經歷過兩次與他的離別。一次是送他去戰場，一次是他先我離世。第一次我等過來了，第二次我差點沒挺過來。當時我想隨他去了，可我不僅是他的愛人，我還是一個母親！我的心已經隨他去了，但我的身體必須要留在世間，因為我的孩子們需要我。先走的那個人真好啊，我寧願那個人是我！他最壞了，總是捉弄我，連最後一次，都是他先我一步，等我找到他，一定要和他算賬的。

孩子，一切都會過去的，不是陰陽兩隔，情況都不算壞。去追逐自己想要的，問自己的心，一定要做讓自己開心的事！我給你翡翠戒指的事兒，你可千萬不能告訴其他堂兄弟，尤其是易方那小子！他們說我偏心，什麼好東西都給你！我心雖是偏的，嘴可不能偏！可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又偏心了！

奶奶還有一個心愿，當年你爺爺沒了，我聽了他的，把他的骨灰揚了。你們每年祭拜的，是空盒子。等我沒了，你也偷偷的，把我的灰偷出來，揚了。去陝北！他做夢都想回那兒，我做夢都想跟著他，我聽了他的話，你就聽我的話。

奶奶愛你。奶奶等著抱曾孫子的那天。如果等不到那天，那你就帶著小喬蒙和我的曾孫子去看我。）

我想，那是我人生中，最刻骨傷心的一次哭泣。

這一次的死別，我學會了四個字「常懷希望」。

光是相隔兩地，我都疼入骨髓。可奶奶和爺爺陰陽兩隔，她卻……幾十年如一日的挺了過來。

那個永遠樂觀的老太太，終究是離開了我。我後悔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為，後悔她在的時候，我沒有多親近她，後悔沒有多和她說兩句話。後悔知道她的所思所想還得通過這封塵封的書信。

爺爺，以前在我的世界，只是一個象徵意義的名詞。如今，我卻感覺，他牽著老太太的手，就在我身邊，陪著我讀完了這封信。

我看著掌中精緻的翡翠戒指，含著淚，輕笑道：「鬼精的老太太，什麼都知道，天天裝糊塗！」

此時，一陣風颳起，樹葉沙沙作響。也許，是他們來了。

…………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離開了酒，逼迫著自己回歸正常的生活。

我回到了原來沒有遇到獃頭鵝之前的日子。

金倫詫異的我的改變，很聰明的閉嘴不談。默默的接受了一個他認為的，全新的我。

午夜夢回，我實在想念那一個人，就會搭乘最快一班的飛機，去看一眼。

我的人生，有了新的希望。

她愛別人，我等，她嫁別人，我也等，哪怕是下輩子，我都等得起！

就算她成為頭髮花白的老太太，我也要親手為她帶上奶奶的翡翠戒指。

生離何懼？死離何懼？這輩子過完還有下輩子，她終究會是我的。

我把等一個人，變成了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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