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番外七
向例,讀書人視書如拱璧,都需要一點空間將之列為清供,這就構成了所謂書齋。日夕徜徉其間,即使換不來傳說中的黃金屋或顏如玉之類,也雅興不減,算是身有所歸吧。我之忝為讀書人,半生以來,卻往往在江湖中走動的日子居多。雖也曾積得上萬冊並非善本珍籍的圖書,然而真正聚首的日子甚少。萍身無定,書也就像家一樣妻離子散天各一方了。不過,只要曾經勾留過一段歲月的地方,營造一個書齋聊以棲心,這是不能闕如的。這樣,隨著我的浪跡,也就有了這麼一串書齋;它像某種特殊的符號,句逗著我的浮生。不計書的多寡,也無論齋的雅俗,這些時築時棄的空巢,作為一個個時間和空間中的坐標,在轉顧之中,發現它們依然貯滿了值得頻頻溫習的記憶。似乎燕去而樓猶未空,每一絲陽光和蛛網都還牽連著今天。我在一些暗夜中醒來,竟不免為那些容留過我之遊魂的屋舍而傷悼不已。
一、尋幽軒
1981年大學畢業,分配到利川縣教委所屬教研室。單位在城北一條僻道上,一圍花牆自成院落,隔斷了周邊的巷陌。小院不大,卻植有幾棵樹,還辟了兩份菜畦。另外的草地上則樹著石桌石几,點綴著一些尋常見慣的無名花草。牆外則是一溜高大的懸鈴木,竟使得這小小院子顯得綠蔭蓊鬱。就這麼一幢兩層樓的磚屋,既辦公又住人,十餘個教研員出入其中,已覺得人口稠密。我知道實在沒有空房,便對主任說,把那個樓梯間給我吧。主任有些為難,因為那實在是堆放雜物之所,他怕委屈了我。我說我就喜歡這種陰暗角落,便自個清理其中就搬了進去。
該房確在樓梯下進門,屋頂即樓梯轉角處。一般的建築這樣的位置都是用來做廁所的。房僅五平方米左右,剛好容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個書櫃和一把藤椅。有這些陳設,對我而言,也足夠了。好在還有一扇窗,可以透些光進來。但窗戶是不能推開的,因為外面是廁所且是進女廁所的必經之道。氣味不論,為了免瓜田李下之嫌,便裝了花玻璃並釘死,顯出君子自重的姿態。
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天地,果然便有了當家做主的得意。被子不疊,垃圾亂扔,就沒有被人數落的不快。每次自外歸來,竟有久別重逢的欣喜。唯一的不足就是朋友來訪,站在院中吶喊,只聽得我在洞中唱喏喚進去,卻總是不得其門而入。好歹要出門去迎,門又太矮,進出都得俯仰一番,顯得有些麻煩。
但我已知足了。那陣子,剛從激揚文字的學生徒然變成自食其力的小職員,每天要按部就班去研究語文教材,隱約就生出了許多頹廢。每日價到樓上點卯歸來,便自個掩門讀書,或抽一地煙頭,弄得一屋裡烏煙瘴氣。看久了案頭上那面空牆,覺得是荒疏和蒼白,便去求對面離休的簡笠先生寫一幅字。這自然有些附庸風雅,但年輕的心靈是需要自己弄些東西來點綴的。簡先生用他那蒼老的書法寫了一幅《陋室銘》給我,其勉勵之意是明白的。我便裱之作了中堂。隱隱記得還自撰了一聯自書補壁,說什麼「得偏安一隅斯亦足矣,能苟全數年它何求焉」。這仍舊是故作超然的話,簡先生看了便搖頭不語。
其時,在骨子裡原是雄心未退的,也頗能埋首於小屋中讀書寫詩;當然,也熱衷於去坊肆間使酒買醉。微醺返邸,便喜歡鋪開紙筆作苦吟狀;偶爾也能搜得一句半聯的警語,便獨自激賞不已,在斗室中做手舞足蹈狀。有了書齋,人似乎也添了一點書卷氣,便不能沒有齋號。經過一番切磋后,遂用「尋幽軒」三字來題了蝸居。「尋幽」一語出自李義山的詩「尋幽殊無極,得句總堪誇」。另外一層含義便是前述的朋友來訪的狀態。就這樣,我擁有了生平第一個書齋,並為此樂也陶陶。
那兩年,小城尚很寂寞,時相過從的友人也不多。一大幫哥們兒尚在異地求學,所以書齋尚不嫌小,偶有「徐孺下陳蕃之榻」的時候,也很容易就在那一床一幾間坐卧清談,彷彿海闊天空一般。日子在幽靜的平淡中過得從容寫意,無憂無慮,唯一的煩惱便是雨季的到來。
由於該樓久已失修瓦頂滲水,樓梯也裂縫,雨從瓦洞中瀉到樓道上,水漬又浸過那些裂痕再滴到我的床上。室小無地可以遷床,每次從夢中被那冰涼的手指所叩醒,只得搬一隻臉盆到床上接雨。所幸其漏極規律,並不聲東擊西,都只在腰腹間發生,因而只需要側身抱盆而眠,也並無大礙。其初原也不能習慣那金水迸鳴聲,久之,便能分辨出積水深淺而高低不同的樂音了。漸漸還感到一些趣味,不為所擾,大有「我醉欲眠君且去」的意思。唯一要提醒自己時刻注意的是,不得輕易翻身,否則便會滄海橫流了。就這樣,在深山小城的許多漫長雨季里,便戰戰兢兢地懷摟著這麼一池漣漪,小心翼翼如一個哺乳的母親,在或夢或醒的青春之夜中,諦聽著這銅板鐵琶的自然旋律,諦聽著歲月跫音的漸行漸遠。
而今,病骨支離的不眠時分,才有些懷疑這最初的書巢有可能給了我風濕的紀念。但每當春雨秋霖重來之時,卻仍舊能讓我念起那在季節的沙漏中變得細微而遙遠的尋幽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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