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我跟馬沒有長久貼身的接觸,甚至沒有騎馬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這樣簡單的經歷。頂多是牽一頭驢穿過浩浩蕩蕩的馬群,或者坐在牛背上,看騎馬人從身邊飛馳而過,揚起一片塵土。
我沒有太要緊的事,不需要快馬加鞭去辦理。牛和驢的性情剛好適合我——慢悠悠的。那時要緊的事遠未來到我的一生里,我也不著急。要去的地方永遠不動地呆在那裡,不會因為我晚到幾天或幾年而消失。要做的事情早幾天晚幾天去做都一回事,甚至不做也沒什麼。我還處在人生的閑散時期,許多事情還沒迫在眉睫。也許有些活我晚到幾步被別人幹掉了,正好省得我動手。有些東西我遲來一會兒便不屬於我了,我也不在乎。許多年之後你再看,騎快馬飛奔的人和坐在牛背上慢悠悠趕路的人,一樣老態龍鍾回到村莊里,他們衰老的速度是一樣的。時間才不管誰跑得多快多慢呢。
但馬的身影一直浮遊在我身旁,馬蹄聲常年在村裡村外的土路上踏響,我不能迴避它們。甚至天真地想,馬跑得那麼快,一定先我到達了一些地方。騎馬人一定把我今後的去處早早遊盪了一遍。因為不騎馬,我一生的路上必定印滿先行的馬蹄印兒,撒滿金黃的馬糞蛋兒。
直到後來,我徒步追上並超過許多匹馬之後,才打消了這種想法——曾經從我身邊飛馳而過揚起一片塵土的那些馬,最終都沒有比我走得更遠。在我還繼續前行的時候,它們已變成一架架骨頭堆在路邊。只是騎手跑掉了。在馬的骨架旁,除了乾枯的像骨頭一樣的胡楊樹榦,我沒找到騎手的半根骨頭。騎手總會想辦法埋掉自己,無論深埋黃土還是遠埋在草莽和人群中。
在遠離村莊的路上,我時常會遇到一堆一堆的馬骨。馬到底碰到了怎樣沉重的事情,使它如此強健的軀體承受不了,如此快捷有力的四蹄逃脫不了。這些高大健壯的生命在我們身邊倒下,留下堆堆白骨。我們這些矮小的生命還活著,我們能走多遠。
我相信累死一匹馬的,不是騎手,不是常年的奔波和勞累,對馬的一生來說,這些東西微不足道。
馬肯定有它自己的事情。
馬來到世上肯定不僅僅是給人拉拉車噹噹坐騎。
村裡的韓三告訴我,一次他趕著馬車去沙門子,給一個親戚送麥種子。半路上馬車陷進泥潭,死活拉不出來,他只好回去找人借牲口幫忙。可是,等他帶著人馬趕來時,馬已經把車拉出來走了,走得沒影了。他追到沙門子,那裡的人說,晌午看見一輛馬車拉著幾麻袋東西,穿過村子向西去了。
韓三又朝西追了幾十公里,到虛土莊子,村裡人說半下午時看見一輛馬車繞過村子向北邊去了。
韓三說他再沒有追下去,他因此斷定馬是沒有目標的東西,它只顧自己往前走,好像它的事比人更重要。竟然可以把人家等著下種的一車麥種拉著漫無邊際地走下去。韓三是有生活目標的人,要到哪就到哪。說幹啥就幹啥。他不會沒完沒了地跟著一輛馬車追下去。
韓三說完就去忙他的事了。以後很多年間,我都替韓三想著這輛跑掉的馬車。它到底跑到哪去了。我打問過從每一條遠路上走來的人,他們或者搖頭,或者說,要真有一輛沒人要的馬車,他們會趕著回來的,這等便宜事他們不會白白放過。
我想,這匹馬已經離開道路,朝它自己的方向走了。我還一直想在路上找到它。
但它不會擺脫車和套具。套具是用馬皮做的,皮比骨肉更耐久結實。一匹馬不會熬到套具朽去。
而車上的麥種早過了播種期,在一場一場的雨中發芽、霉爛。車輪和轅木也會超過期限,一天天地腐爛。只有馬不會停下來。
這是唯一跑掉的一匹馬。我們沒有追上它,說明它把骨頭扔在了我們尚未到達的某個遠地。馬既然要逃跑,肯定有什麼東西在追它。那是我們看不到的,馬命中的死敵。馬逃不過它。
我想起了另一匹馬,拴在一戶人家草棚里的一匹馬。我看到它時,它已奄奄一息,老得不成樣子。顯然它不是拴在草棚里老掉的,而是老了以後被人拴在草棚里的。人總是對自己不放心,明知這匹馬老了,再走不到哪裡,卻還把它拴起來,讓它在最後的關頭束手就擒,放棄跟命運較勁。
更殘酷的是,在這匹馬的垂暮之年,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堆在頭頂的大垛乾草,卻一口也吃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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