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我撕了一把草送到馬嘴邊,馬只看了一眼,又把頭扭過去。我知道它已經嚼不動這一口草。馬的力氣穿透多少年,終於變得微弱黯然。曾經馱幾百斤東西,跑幾十里路不出汗不喘口粗氣的一匹馬,現在卻連一口草都嚼不動。
「一麻袋麥子誰都有背不動的時候。誰都有老掉牙啃不動骨頭的時候。」
我想起父親告誡我的話。
好像也是在說給一匹馬。
馬老得走不動時,或許才會明白世上的許多事情,才會知道世上許多路該如何去走。馬無法把一生的經驗傳授給另一匹馬。馬老了之後也許跟人一樣,它一輩子沒幹成什麼大事,只犯了許多錯誤,於是它把自己的錯誤看得珍貴無比,總希望別的馬能從它身上吸取點教訓。可是,那些年輕的活蹦亂跳的兒馬,從來不懂得恭恭敬敬向一匹老馬請教。它們有的是精力和時間去走錯路,老馬不也是這樣走到老的嗎?
馬和人常常為了同一件事情活一輩子。在長年累月、人馬共操勞的活計中,馬和人同時衰老了。我時常看到一個老人牽一匹馬穿過村莊回到家裡。人大概老得已經上不去馬,馬也老得再馱不動人。人馬一前一後,走在下午的昏黃時光里。
在這漫長的一生中,人和馬付出了一樣沉重的勞動。人使喚馬拉車、趕路,馬也使喚人給自己飲水、喂草加料、清理圈裡的馬糞,有時還帶著馬去找畜醫看病,像照管自己的父親一樣熱心。堆在人一生中的事情,一樣堆在馬的一生中。人只知道馬幫自己幹了一輩子活,卻不知道人也幫馬操勞了一輩子。只是活到最後,人可以把一匹老馬的肉吃掉,皮子賣掉。馬卻不能對人這樣。
一個冬天的夜晚,我和村裡的幾個人,在遠離村莊的野地,圍坐在一群馬身旁,煮一匹老馬的骨頭。我們喝著酒,不斷地添著柴火。我們想,馬越老,骨頭裡就越能熬出東西。更多的馬靜靜站立在四周,用眼睛看著我們。火光映紅了一大片夜空。馬站在暗處,眼睛閃著藍光。馬一定看清了我們,看清了人。而我們一點都不知道馬,不明白馬在想些什麼。
馬從不對人說一句話。
我們對馬的唯一理解方式是:不斷地把馬肉吃到肚子里,把馬奶喝到肚子里,把馬皮穿在腳上。久而久之,隱隱就會有一匹馬在身體中跑動。有一種異樣的激情縱動著人,變得像馬一樣不安、騷動。而最終,卻只能用馬肉給我們的體力和激情,干點人的事情,撒點人的野和牢騷。
我們用心理解不了的東西,就這樣用胃消化掉了。
但我們確實不懂馬啊。
記得那一年在野地,我把乾草垛起來,我站在風中,更遠的風裡一大群馬,石頭一樣靜立著,一動不動。它們不看我,馬頭朝南,齊望著我看不到的一個遠處。根本沒在意我這個割草人的存在。
我停住手中的活,那樣長久羨慕地看著它們,身體中突然產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激情。我想嘶,想奔,想把雙手落到地上,撒著歡子跑到馬群中去,昂起頭,看看馬眼中的明天和遠方。我感到我的喉管里埋著一千匹馬的嘶鳴,四肢涌動著一萬隻馬蹄的奔騰聲。而我,只是低下頭,輕輕嘆息了一聲。
我沒養過一匹馬,不像村裡有些人,自己不養馬喜歡偷別人的馬騎。晚上乘黑把別人的馬拉出來騎上一夜,到遠處辦完自己的事,天亮前把馬原拴迴圈里。第二天主人騎馬去奔一件急事,馬卻死活跑不起來。馬不把昨晚的事告訴主人。馬知道自己能跑多遠的路,不論給誰跑,馬把一生的路跑完便不跑了。人把馬鞭抽得再響也沒用了。
馬從來就不屬於誰。
別以為一匹馬在你胯下奔跑了多少年,這馬就是你的。在馬眼裡,你不過是被它馱運的一件東西。或許馬早把你當成了自己的一個器官,高高地安置在馬背上,替它看路,拉韁繩,有時下來給它喂草、梳毛、修理蹄子。交配時幫它扶扶馬鎚子。馬不像人,手扶著眼睛看著干那事情。母馬也不如女人那般溫順。馬全靠感覺、憑天性,搗錯地方也是常有的事。人在一旁看得著急,忍不住幫馬一把。馬的東西比人胳膊還長還粗。人把袖管挽起來,托起馬鎚子,放到該放的地方,馬正好一用勁,事成了。人在一旁傻傻地替馬笑兩聲。
其實馬壓根不需要人。人的最大毛病,是愛以自己的習好度量其他事物。人扶慣了自己的,便認定馬的也需要用手扶,不扶就進不去。
人只會掃馬的興,多管閑事。
也許,沒有騎快馬奔一段路,真是件遺憾的事。許多年後,有些東西終於從背後漸漸地追上我。那都是些要命的東西,我年輕時不把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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