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逼來的王位(二)
二王子嘴角揚起一抹不屑的笑容,回答說:「父皇忘了,在我母親死去的晚上,我們曾獨處過,但結局……並不愉快。」
王上的臉上蒙上一層灰色,眼神迷離,像是穿越層層迷霧,尋找當年事情的開頭結尾。他嘴角抽動幾下,慢慢的說到:「是啊,那次,你差點出手殺了我,最後被關起來,直到你母親……才放你出來。」
停頓片刻,他才又翕動著嘴唇,輕聲的說:「烏剌合,我真的好想你母親,每天每時每刻,都想。」
躺在床上的王上此刻眼中淚水翻湧,沒有注意到,二王子的眼中已被淚水模糊。只要談起母親,烏剌合的心就痛的無法呼吸。眼前躺著的人不配想念他的母親,因為這個人曾對母親犯下不可饒恕的罪,這也是多年來父子之間一直不睦的癥結。
烏剌合咬著牙,恨恨額說:「你,根本不配提我的母親,更不配思念她。如果不是因為你聽信讒言,罔顧是非,我母親,現在一定活的好好的。」
遲暮的王上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臉頰的肌肉鬆弛的抽動了幾下,渾濁的眼中流下淚水,淚水順著臉頰滾落到耳中,消失不見。
他哽咽的說:「烏剌合,我對不起你母親,更對不起你。這麼多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反思自己的錯誤。要知道,你的母親也是我最愛的女人……」
「你閉嘴!在你心中最重要的是得到重建你的西突厥,是得到唐皇的認可,保你土皇帝的位子,野心勃勃的拓展疆土,你眼中根本沒有家人,沒有愛人!沒有!」
越說烏剌合的情緒越激烈,他站起身來,指著王上,氣憤的說:「你口口聲聲說我母親是你最愛的人,但是實際呢?你命人用火,足足燒了三天,把我的母親燒死在烏都城中,還令百官、後宮、百姓觀看,這就是你所謂的愛嗎?當你站在城樓上,看到我母親被烈火炙燒而蜷縮起手腳身體時,沒有為我的母親流下一滴淚,就眼睜睜的看著火舌吞噬她的身體。那時候,你可曾想起過,她是你最愛的女人呢?」
烏剌合粗暴的說著,他的眼中卻飽含淚水,想起幼小的他在城樓上被迫觀看母親被火活活燒死的場景,質問變成了最後的泣不成聲。
王上哽咽了,一度泣不成聲,說不出話。
很久之後,他緩緩的說:「烏剌合,我歷經人間風雨六十八年,親手把一個夾在龜茲和于闐之間的小國建立起來。多年來,我醉心於帝王之謀,無暇顧及旁事。事到如今,行將就木的躺在這冷若寒窯的寢殿里,大小便不受控制,只能任由自流,再等待宮人為我換上乾淨衣褲。」
「我躺在這裡,回想往事,想到現在才明白一個道理,一個早就該明白的道理,爭名逐利一生,戎馬倥傯一生,不及年老時身邊有愛妻攜伴,孝子賢孫。年輕時人們都讚歎我殺伐果斷,足智多謀,可誰知,在這些殺伐之中,有多人是蒙受冤屈,有多人是無辜忠良。兒啊,那些死在我刀下的冤魂,定在地府等著報仇。你的母親,你的母親……」
王上的話沒有再說下去,便悲聲痛哭起來。
一段塵封的往事,不堪回首的往事,像是無聲的蒙太奇,出現在王上眼前。
在多年前的一次征戰中,他帶領的鐵騎踏破一座破舊的國都,在後宮深院中倉皇的跑出一個帶著包袱的小宮女,看到站在殿前的鐵騎之軍,嚇的癱軟在地。
他看到此女子面若桃花,尤其是那一雙攝人心魄的靈動雙眸,他動了惻隱之心,便擋住了刺向女子的戟,將她帶回烏慈國,不顧眾位大臣的反對,將她立為侍妾。女子為人善良大方,偏得太后心意。他更是偏愛此女子,從此後宮粉黛無顏色,此女子成了專房之寵。
後來,女子爭氣的在第二年便生下兒子。他對她更是千般萬般的好。可不知道為什麼,朝野上下後宮內院,總是有莫名其妙的議論說此女子實則為在逃公主,她有意魅惑王上,其實是為了蓄積力量,為她的國家報仇雪恨,養育子嗣更是想要篡奪烏慈大權,更有甚者造謠云:「此女子養有一尾通體烏黑的大魚,專作下蠱只用,迷惑王上,產下子嗣,日後必會剋死王上,年輕皇子上位必會幹涉朝政,烏慈國必亡」等等。
諸如此類的謠言防不勝防,無計其數。
他從未當真。可笑的是那尾大黑魚是外邦商隊的進貢之物,沙漠之中,難得一見這種生物。她十分喜歡,於是他便笑呵呵的贈與她,還命人修建一座池塘,只為養活那條大魚。她每天都要在池邊看著那條大魚自由暢快的遊動,對著那池塘出神的想著心事。而他閑暇時,也常去看看那尾自在的大魚暢遊,兩人在池邊會心對笑。
因此,每每聽及此事,他都一笑了之。朝堂之上態度強硬,後宮之內嚴禁談論,他以為這樣就可以阻止謠言的傳播。
他顯然忘記了曾有人云「夫市之無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多次闢謠之後,他的疑心卻越來越重。
曾在某個寂靜的深夜,他看著女子秋水微瀾的雙眸,問女子:「你當真沒有想過為你沒落的家園報仇嗎?」
女子用雙手輕輕捧著他滄桑的臉,帶著一言難盡的苦笑說:「家國情懷矢志不渝。但我愛你,愛我們的兒子,我只想你們平安喜樂,別無他求。」那一刻,他為女子的這句話而感動不已。
三年後的一次征戰中,他意外的從死人堆里發現了一件屬於女子的物品,一枚來自亡國的玉佩。而被殺死的人則是當年出逃的王室尊親。
他帶著重重疑慮和惶惑回去,那一次盛大的慶功宴,他缺席了。倒在卧榻上,久久不能平靜。
而他,卻閉口不提,從未向她問起。再有人說起女子打算復辟亡國之事,他竟也慢慢往心裡去揣摩,思量,起疑。
事發往往不是一次徹底的毀滅,而是來自於平日點點滴滴的累積。所謂量變引起質變,正是此理。某次他亂吃東西,吃壞肚子,一日往返茅屋幾十趟后,虛弱的半倚在卧榻上。別有用心的王后憂心的說了句:「怕不是有人想下慢性毒害王上您吧?」
只這幾個字說出口,那女子姣美的臉就浮現在心頭。
疑心終究生暗鬼。
聰明的王后看出了王上的心思,一心想要剪除異己黨羽,更何況自己的兒子隨行王上左右,一同出生入死,必要時可以為王上誓死擋劍。可兒子卻死在戰火紛飛的流箭之下。自己的未來一下子灰飛煙滅。
而這亡國的妖媚女子多年來早已成為自己的眼中釘肉中刺,此時不除更待何時?
王后鳳令一下,後宮的百千矛頭無端的都指向無辜的女子。
王上從不知曉女子在後宮中過著何等暗無天日的生活,也不知道女人們的手段竟也可以如此卑劣,也許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根本不想管而已。那時,他已經不再陪著女子看魚,他甚至已經不再願意踏足她的寢宮。
鈍刀殺人於無形。
女子一定在無邊的黑暗中感受心肝俱裂的苦痛,也一定長跪在悲天憫人的佛像前暗求平安。
快報在他案前呈上的一份通敵書信,上面明晃晃的寫著女子的名諱:捷姝。
一時之間,他猶如五雷轟頂。一聲喝令,女子便被捆綁至烏都城王上宮殿的最中心。
栗特來的大國師崇尚拜火教,命人抬來紅柳無數,將女子至於正中。她纖細的身子在紅柳之中,顯得楚楚可憐。
可已如磐石般堅硬的心,怎麼會收回命令?他下令,命都城上下一干人等,具來觀看如何處置私通敵國之人。
沒有求饒,沒有哭訴。
一把通天徹地的大火瞬時將女子團團圍住。火海中女子撕心裂肺的喊著:「王上,請你相信我,愛你超過了這世間的一切,我只要你,只要烏剌合。」
他居高臨下的站在城樓之上,字字誅心。但帝王之謀的教誨便是:世人皆有玲瓏心,寧可錯殺十萬,不可放過一個。
燒!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一場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第三天午時,一場大火被忽降的暴雨熄滅。有人從火場里撿回一枚他曾無比熟悉的玉佩,而當年從死人堆里摸出的玉佩就在案几上放著。
他頹然的坐下,一瞬間像是老了很多歲。他躲在寢宮,沉默多日,不肯見人。只是默默的在桌前把玩那枚魚形玉佩,懷戀曾經的風花雪月。
她宮裡並未查出任何通敵證據,只是宮人彙報了一句「那尾大魚不翼而飛」后便再無其他。
這時,他猛然發現,自己在下令燒死她之前,並沒有讓人去查證過,原來這枚玉佩,她從來沒有交予他人,這一切的謀逆篡位,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象。
哀傷。無盡的哀傷。像是大漠中捲起的風沙,遮天蔽日。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帶隊出征。每日除了處理朝政外,就是枯坐在她舊日的宮中,看著日漸渾濁乾涸的水池發獃。
正是處死她那天,烏剌合驚聲尖叫著,狠狠的咒罵著他及他的祖先,小小的人兒竟麻利的抽出身旁侍衛的刀。侍衛一腳便踹翻八歲小兒,寬大的腳掌踩在小烏剌合的咽喉之上。他極不耐煩的揮手讓人把他關起來。而他卻忘記了,八歲的小兒已用盡全身力氣去拔刀,而根本沒有力氣將刀刺向他。
正是那夜,他獨自來到關著親兒子烏剌合的宮殿內,冷冰冰的看著他已經哭紅的雙眼。他俯下身子,眯著眼睛,看烏剌合那雙與他母親一模一樣的眸子,冷冷的說:「我真的不想再看見你。」
在他面前顯得幼小的烏剌合再次朝他啐唾沫,稚嫩的嘴裡喊著:「臭老頭,你走開!你把我母親還給我。」
身為一朝天子之軀,他怎麼能容忍一個妖女的後代將他侮辱,他一把從領子上提起烏剌合,惡聲惡氣的說:「你給我老實點,不然,你就要會和你的母親一個下場。」
初生牛犢不怕虎。烏剌合終於啐在他的眼睛上,小小的年紀就有過人的膽氣,他說:「我巴不得和我母親在一起呢。」
烏剌合多年來一直恨他入骨,不僅僅是因為他殺死了他的母親,更是因為王上已經將他母親挫骨揚灰,甚至沒有留下一座墳塋一座衣冠冢,讓他去祭奠。八歲小兒,像野孩子一樣長大。
作為孤高的王上,他不知道缺失父愛母愛的孩子,如何在空寂的大殿中度過黑暗的長夜,如何排解思念母親的萬般憂傷。
王上拖著哭腔說:「烏剌合,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道歉為時已晚,但對於你母親,這些年我一直自責不已,父皇向你道歉。」
烏剌合抹去淚水,冷冷的說:「把王位傳給我,然後,你就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