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瑤池,王母看著底下那個從容而立的人,著實惱火。
「楊戩,你別告訴我,你連一個區區凡人都打不過!」
「那劉沉香有寶蓮燈相助,小神實在不敵。」楊戩答得從善如流,彷彿戰敗的人不是他似的。
王母一拳頭砸在棉花里,一口心氣兒憋在心口不上不下,堵得人難受:
「好好好,好啊。」
她連嘆三聲,冷眼看著底下那個不卑不亢的人:
「那我問你,為何不讓龍王帶走那個孩子?」
堂下的人一頓,終於抬起了眼,直直望進那雙探究的眸子里,忽然笑了一下,卻帶著不容抗拒的意味。
「娘娘,陛下說過,若是她不想走,沒人能讓她離開。」
他依舊是那副讓人尋不出錯的恭敬模樣,微微拱手,眉梢帶著些許的謙卑,脊背卻綳得筆直,帶著難馴和傲然的意味,轉身時帶著決絕的意味,離開得毫不猶豫。
王母愣了很久才回過神來。
這還是頭一次,他這樣明目張胆地與她作對。
就為了一個來歷不明的小丫頭。
她倚回座倚,緩了一會兒才壓下心中的震驚。
她從前就知道,此人心比天高,桀驁難馴,她拉攏他的時候是存了一份賭一把的心思的。
賭贏了,她就在天庭掙得一席之地;賭輸了,她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王母。
索性她賭贏了。
這麼些年,他一直為她所用,從無忤逆,讓她險些忘了,這是一匹披著溫順的皮,隨時會反咬一口的豺狼。
也許是時候重新審視這位她親手提拔上來的司法天神了。
王母眯了眯眸子,目光落在一旁的琉璃盞上,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
她的手裡握著的,可不止一個籌碼……
*
「祖母從前是什麼樣子的?」小乖十分好奇地問。
「你的祖母啊,曾是這三界第一美人,」玉帝回憶起往事,帶上一抹微笑,
「仙界仙子眾多,但沒有一個像她一樣,美麗又強大。那時候,天界沒有一個神仙能打得過她,她就像人間的玫瑰一樣,瑰麗,帶著滿身的刺,朝向每一個敢窺覬她的人。沒有人能穿過那層鎧甲,走進那個美麗的身影。」
「小乖的祖母好厲害!」小乖已經開始想象她這位美麗又強悍的祖母了,
「小乖能見見祖母嗎?」
玉帝一愣,眉宇間帶上戾氣,語氣生硬起來:
「她不會回來了。」
「為什麼呀?」小乖大大的眼睛里閃著疑惑。
「她……她放棄了一切,選擇了一條沒有未來的路。」
玉帝閉上雙眼,掩去了眸子里的痛苦,再睜開雙眼的時候,滿眼皆是冰冷,
「那是她自己選的路,是她咎由自取。」
是她先違背了誓言,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她應得的下場。
小乖撓了撓頭,其實並沒有聽懂舅爺爺在說什麼,但是舅爺爺的表情告訴她,最好還是不要問。
玉帝緩和了臉色,問小乖:
「小乖,如果有一天,你爹爹拋棄你了,你會怎麼辦?」
小乖眨了眨眼睛,有點疑惑,但還是堅定得說:
「爹爹不會拋棄小乖的!」
「為什麼?」玉帝看著那張自信的小臉,有些不解。
「因為爹爹喜歡小乖,小乖也喜歡爹爹呀!」
那個小傢伙答得不假思索。
「那如果,我說如果有一天,他為了別的事情不要你了呢?」
「那小乖就去找爹爹!」小傢伙再次毫不猶豫地回答。
玉帝嘆了口氣,實在是拿這個小傢伙沒辦法:
「小乖不會傷心嗎?」
「不會呀!」小傢伙笑得無憂無慮,
「因為小乖喜歡爹爹呀!」
那個小丫頭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全然的赤忱和真摯,彷彿在說一個最簡單的道理,沒有任何的詭計和索求,只是單純地,堅定不移地說出這樣一個事實。
尤其是在看到那個人的身影的時候,滿眼都是那個人的影子,那一雙大眼睛里盛著不加掩飾的依戀與眷念,全心全意地奔向那個人,毫不猶豫全身心地將自己交到的那個人懷裡,彷彿只要待在那個人身邊,就已經開心得不行。
她真的只是在單純的,愛一個人,想要離他近一點,對他好一點,不求回報,不求未來,只求當下。
他愣愣看著那一對父女離開,連楊戩告退的聲音都沒有聽到。
他活了幾萬年,卻沒有像今天這樣深深的感受到自己的無力。
他曾經記得,雲華說過的一句話。
她說,愛為予,欲為奪。
他總在向旁人索取,就像他一直覺得,雲華本就應該待在他身邊,子女們天生就要侍奉他,孝順他,從不忤逆他,卻忘了,要先給予,才能有收穫。
愛從來都是相互的事情,只有一個人是不夠的。
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他悟了上萬年都沒有悟透,如今卻被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一語道破。
可惜,等他明白這一道理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他看著手邊那一個刻著「瑤」字的琉璃盞,其實當年,他將捲簾天將貶下凡去,不僅僅是為了區區一個琉璃盞,更是因為,這個琉璃盞是她親手做的。
他滅她滿門,將她壓在桃山,命十大金烏驅散她的魂魄,卻依舊留著這一盞念想,彷彿是在提醒自己,是她先做錯了事,他只是依照天規行事罷了。
可如今全成了一個笑話。
那盞破碎了又被拼起來的琉璃盞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他,究竟都幹了些什麼事。
雲華當年對他有多麼失望,才會登上欲界,再不與他相見。
又究竟多麼絕望,才會用那樣的目光看著他。
他無力地倚在座椅上,看著那盞琉璃盞,闔上了雙眼,將滿眼的淚困在方寸之間。
他一直覺得,是他們不肯放過他,他總在想,倘若當年雲華肯鬆口向他服個軟,也許最後就不會那樣糟糕。
是的,他是這樣覺得的。
可是,當年的他真的會放過他們嗎?
會嗎?
*
楊戩其實並沒有打算這麼快就同王母撕開臉皮,但是眼下因為小丫頭的事兒,不能讓步。
其實這並不是什麼大事,眼下王母手裡只有他一個可用之人,只要他還能為她所用,王母就不會這麼快就拋棄一枚她培養了這麼久的棋子。
不過王母身旁的魔家四將確實需要關照關照了,雖然眼下不成氣候,但成長起來遲早是個禍患。
眼下這些他並不著急,他所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那個已經碎成幾瓣的鳳鈴安安靜靜躺在他掌心,沒有半點要修復的痕迹。
母親在這世間剩下的最後一點法力已經衰弱到這般地步了嗎……
楊戩看著手心沒有絲毫聲響的玉質鳳鈴,嘆了口氣。
「主人從天庭回來就一直拿著那個鳳鈴,難道是遇見什麼不高興的事兒了?」
一旁的三尖兩刃刀戳了戳躺屍的哮天犬,問。
「去見那個玉帝能有什麼開心的事兒,而且明天就要開始幹活了,誰能開心。」
哮天犬懶洋洋一動不動,一點也不想起來。
「……」
三尖兩刃刀一點也不想跟這個滿腦子只有骨頭的傢伙打交道,別人不知道他可知道,那個鳳鈴是楊母的遺物,對主人有非同一般的意義。
他斜斜瞥了一眼直挺挺躺在地上偷懶的哮天犬,壓根不指望這狗子能明白什麼叫遺物。
小乖乖巧地蹲在爹爹身旁看著那個鳳鈴,還有點小心虛,畢竟是因為自己那個鳳鈴才碎掉的,看爹爹傷心的模樣,那一定是對爹爹很重要的東西。
小乖一定會想辦法給爹爹修好的!
小乖默默在心裡下了決定。
楊戩並不知道自己的行為被小傢伙過度解讀成什麼,他看了看手裡的鳳鈴,確實有些悵惘。
那鳳鈴上,代表母親的那塊玉石始終沒有消失,他曾猜想,也許是母親的魂魄還殘留在世間,但他後來才發現,原來是母親留在世間的最後一點法力維持著這個鳳鈴。
他後來想辦法去尋過父親和大哥的那兩塊玉石,但是始終沒有找到,這三界之內竟連一絲痕迹都沒有,他心裡明白,或許是因為魂飛魄散的緣故,那玉石沒有了感應,早就消失在了三界之內。
他總是這樣,明知道沒有一點希望,還奢求著奇迹。
明明他從來不信什麼天命,他只信他自己。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個鳳鈴,伸手想把它收回去。
小乖發了一會兒呆,忽然想到一個疑問。
「爹爹,你知道祖母去哪裡了嗎?為什麼小乖從來沒有見過她呀?」
殿里有一瞬間的寂靜。
那個天真可愛的話語無異於一把尖刀直直戳進了楊戩的心。
那個身影頓住,沒有動。
方才還懶散的哮天犬緊張得伏在地上大氣不敢出,三尖兩刃刀默默圈住了還在疑惑的小乖的嘴,防止她再說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話。
楊戩看著手裡的鳳鈴,灌江口的一家人歡聲笑語的場景彷彿就在昨天,他以為心裡那個傷疤,只要不去想,就不會疼,卻沒想到一句童言無忌,就這樣輕易讓他破了防。
坐在那兒的那個落寞的身影,在那一刻,溢出的悲傷彷彿凝成實質。
他啞著聲音,用一種悵然若失的語氣,說出了那個他最不願面對的事實:
「小乖見不到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