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蝮蛇一螫手
王導姍姍來遲,其實是剛從式乾殿下朝。來前,明帝語重心長,千叮萬囑,要好言相勸,說服王敦撤兵。
「見過司徒大人!」
王導一瞧,驚喜道:「這不是名士溫嶠嗎?久仰大名。」
溫嶠謙恭道:「司徒客氣了,在下只是沾了姨父的光而已。」
「太過謙了,你姨父劉琨乃中朝名士,與祖逖二人聞雞起舞、擊楫中流之故事,傳為美談。尤其是立誓北伐之壯舉,鼓舞我大晉軍民之雄心,可敬可佩!你追隨劉琨,立下功業,自然也是名播江左。」
溫嶠靦腆一笑,高聲贊道:「司徒大人謬讚了,比起司徒大人新亭泣淚之豪情,簡直是螢光之於太陽。」
這麼一捧,王導笑逐顏開,頗為自矜,對溫嶠瞬間起了好感!
那是在南渡之初,晉懷帝噩耗傳來,南渡士人無不傷心落淚。每到暇日,常至京師之南的新亭飲宴。一次聚會時,同座之人嘆道:「風景和往昔一般無二,江山卻換了主人。」眾名士皆傷心落淚。王導肅然而立,斥道:「我等當效劉琨祖逖,誓死北伐,中興大晉,怎可如楚囚一樣作喪國之奴?」眾人聽罷,皆收淚致歉。
今晚的宴席上,核心人物王導腹中已有乾坤,剛一落座,一席話便澆滅了王敦的熱情!
「諸位,當今聖上勵精圖治,招徠八方。這些日子北方遺民攜家帶口,渡江而來,既得以倖免胡人荼毒,又能大增朝廷的兵源和民力,一舉兩得。還有,趁趙王石勒和匈奴人爭戰之機,不少中朝賢才據說也悄悄南奔。這樣一來,群賢畢至,大晉中興有望啊!」
錢鳳等人聽聞,差點沒背過氣去,這番話無疑是三九天兜頭一盆冷水澆下。
王敦沒好氣,還得請他並排坐下,嗔道:「你姍姍來遲也就算了,還掃了大家的興緻,罰酒三樽。」
王導擺擺手:「酒就免了,堂兄你舊疾在身,也少飲些。對了,既然來了,為何不參見聖上?」
「他無情無義,還讓我去參見他?沒帶兵入宮就算給他面子了。」
王導不動聲色,環顧左右,繼而微笑道:「大將軍這是喝多了,諸位不必當真。來,本司徒以茶代酒,敬諸位一樽。」
王敦很尷尬,又不便發作。王導雖然為弟,謀略卻遠勝自己。而且在王氏一族,眾子侄都唯他命是從。如果沒有他的支持,自己是沒有勝算的。而他進來這一番話,先聲奪人,堵住了眾人之口,態度已經十分明朗,他不贊成自己這次無來由的發兵。
看來自己只能灰溜溜回去了。不過,王敦還不死心,還要和他再密商一番,掌握朝廷的實情,以定奪今後的舉止,才肯罷休。
酒宴散盡,在王敦書房,兄弟二人掩上房門,悄悄密談!
「堂弟,你這朝三暮四的,連我都糊塗了。清君側是你的主意,讓我退兵也是你的主意,這次又當眾反對我動兵,卻是為何?」
王導低低埋怨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一個道理。」
「什麼道理?」
「我支持的不是你,反對的也不是你!」
「此話怎講?」王敦心裡不安,疑惑道。
「你我兄弟是進是退,事關整個王氏家族,於家族有利的我自然支持,於家族有害的我堅決反對。元帝任用心腹,一旦得逞,我王家則必遭排擠而門庭冷落,所以支持你清君側。」
「那奪了御座,對我王氏豈不是更為有利?」
王導駁斥道:「你糊塗!大晉除了我王家,還有江東四大世族,還有和我們一樣的北方南渡之勢力。元帝打壓我們,他們也有兔死狐悲之感,所以置身事外,你起兵時他們袖手旁觀,沒有支持皇室。可若是咱們要登基奪位,他們就會失去權柄和地位,怎能甘心,到頭來必將聯合起來一致反對王家。我王家呢,惹起眾怒,眾叛親離,只有一敗塗地的下場。所以,元帝服軟后,你必須要退兵。」
「那現在為何還要退兵?」王敦心有不甘,問道。
「當今聖上有了元皇帝的前車之鑒,只是做了些小動作,那也在情理之中。你這樣悍然發兵,耀武揚威,更加失去信義,還怎能成功?方才宴席上諸人的神色你看不出來嗎?」
王敦稍作沉吟,問道:「他們有什麼不對嗎?」
「當我表明姿態之後,暗中察言觀色,發現除了錢鳳幾個人的臉色陰沉不悅之外,郗溫二人面色輕鬆,還有你的舊部陶侃,兩肩突然鬆弛下來。這都說明,他們是反對你的,只是藏在心裡不說而已。」
王敦自嘆不如王導高明,佩服得五體投地。
「所謂得江山易,守江山難。咱們琅琊王氏自後漢時算起,到我輩已是第四代,有了今日之顯赫來之不易,可要是一招不慎,門庭傾覆只在一夕之間。堂兄,咱們王氏一門上百口,不可不慎呀!」
王敦問道:「那就沒有兩全其美之策嗎?」
王導神秘兮兮,言道:「臨來前,我思索了一路,想出一個絕佳的計策。對你我而言,可能有些殘忍,但對王氏家族則可以左右逢源,可以立於不敗之地。」
「哎呀,我都急死了,你還賣什麼關子,快快說來聽聽。」
王導言道:「說可以,但你我要擊掌為誓,縱然在斧鉞之下,也絕口不提此事。」
二人啪一下擊掌,王導便壓低聲音,說出一條瞞過了世人的不可謂不絕的妙計……
王敦如醍醐灌頂:「言之有理,看來是我性急了,那明日便撤兵。」
王導沉吟片刻,言道:「兵自然要撤,不過既然來了,總得要做些什麼,好讓聖上知道你的態度。」
「哦,該當如何?」
「不是有流民和叛軍在當塗一帶嗎,你大可以縱兵劫殺一番,打著為朝廷平亂的旗號,還可以警示京師附近州郡。還有,聖上暗招地方官員進京,雖說並無大礙,但也得適當提個醒,敦促朝廷收手。這樣的話,朝廷的面子保住了,咱們的裡子也保住了。」
王敦一想,此計可行,言道:「好,那我就先逼迫郗鑒返回徐州,司馬紹知道以後,必定會有所收斂,這樣他的圖謀自然瓦解冰消。」
「沒錯,就這麼辦。」王導頷首笑語,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問道:「北方的蘇峻和祖約二人,你可知道?」
「何止知道,他們還和我暗通款曲,蘇峻在青州招納流民,祖約憑藉其兄祖逖的余部佔據壽州。二人招兵買馬,勢力很大,既不歸降趙王石勒,又不臣服司馬紹,大有割據自立之勢。」
「這就好,堂兄不妨修書一封,試探一下二人的態度,以便今後不時之需。」「好,我也正有此意。」
王導言罷,見大事已定,便欲告辭回府,驀然發現王敦哪裡有些不對勁……
此時正是初春,書房裡雖有火爐燃著,王導仍覺得寒意陣陣,不住的跺著腳。而王敦額上卻是汗涔涔的,不時用香帕擦拭。
「堂兄,你這是怎麼了?這麼冷的天還出汗。」
「不妨,不妨的。近些日子覺得心口沉悶,腦袋昏脹,或許是連日行軍勞累所致,調理調理就會好的。」
王導心裡一寒,關切道:「嗯,可要當心身體,你若是倒了,我獨木難支啊。」
「我知道了。」
此刻,書房之外,與宴的賓客沒有王敦的指令,誰也也不敢先行告退,便在庭院之中交頭接耳,各懷心思,商量起來。
溫嶠和郗鑒並肩而立,一齊望向書房,書房中燈火通明,裡面二人時而湊至一起交談,時而又在房內踱步。
溫嶠言道:「司徒和大將軍在談論什麼,這麼久還未結束?」
「估摸著是敦勸撤兵,司徒大人畢竟識大體。對了,朝廷不是有意讓你擔任江州刺史嗎?怎麼突然又成了大將軍府的幕僚?」
溫嶠嘆道:「唉!怪我自己呀。大將軍清君側之舉,我開始是同情的。結果,他以為我忠心於他,便強行改變旨意,將我留在這裡。而此次無緣無故屯兵蕪湖,定有不軌之舉,我豈能附逆,所以不惜用美人的頭顱逼我飲下投名酒。」
「說得對,當今聖上頗有作為,堪為明君,你我二人還要攜手同心,輔佐聖朝,不可上了他的賊船,留下千載罵名。」
「郗刺史所言甚是,我此刻正思謀脫身之計呢!」
「計將安出?」
溫嶠已經有了主意,一指錢鳳,言道:「喏,機會就要著落在他身上!」
已是四更天,眾人倦乏難當,終於發現書房裡的燈火熄滅了,王導走了出來。侄子王允之上前掌燈,要送王導回府。
來至巷中,王導見四下無人,悄悄吩咐道:「允之,明日大將軍便要回軍,自然你是要跟著去的,有一句話叔父要提醒你。回去之後,要牢記兩樁事情,密切注意你伯父的身體還有這裡。」王導指指自己的心窩。
「侄兒回去后定延請名醫,好好給伯父開些方子調理調理,不過,這心窩如何診治,還請叔父明示。」
「心病難醫,叔父之意是讓你多盯著點他,以免他擅作主張,壞了大事,禍及王門。」
見侄子還是不明此中深意,王導停下腳步,附耳交待了一番……
王允之聞言大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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