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試翼南飛雁
二月初的一個早上,天氣乍暖還寒,在淮河北岸,通往壽州渡口的山道上,一輛馬車艱難的行進著。
「老爺,夫人,坐穩了,前面有個大坑!」
「咣當」一聲,馬車猛地顛簸了一下,車內人東倒西歪,顛得屁股生疼。
「娘,你沒事吧?」一個少年關切的扶住蜷卧在車內的母親。
「沒事的,溫兒,你把兩個弟弟看牢了,別摔下去。」
「知道了,娘。」
少年乃是桓溫,年方十三,生得清瘦而秀氣,皮膚白皙,輪廓分明。眉宇之間英氣逼人,看著就讓人有親近之感。
車內是一家五人,桓溫的父母,還有兩個弟弟。桓溫挑開車簾,招呼道:「平叔,你仔細著點。」
駕車人名叫桓平,是桓家的管家。他已經分外當心了,實在是這條路顛簸難行,不是自己趕車水平差。路上不時有碎石和大塊土坷垃擋道,偶爾還能碰到慘不忍睹的畫面。
這不,馬車又緩緩停下了。
車內一個中年男子合上書,揉了揉眼睛:「桓平,車怎麼停了?」
「老爺,路旁有兩個人躺著,溝底還有一輛摔散架的馬車,大公子說過去看看還有沒有救。」
車內的二公子不悅道:「爹,咱們這是逃命,不是來散心賞風景的,大哥見到死人就下車探視,已經耽誤不少工夫,萬一碰上胡人騎兵,全家人都要受到連累。」
母親孔氏責道:「你大哥救死扶傷,這副熱心腸,你不學著點也就算了,還責怪他,虧得娘和你爹平日里對你的教導。」
「娘,不是孩兒不願如此,行善事也得分個時候嘛。」
孔氏氣道:「還犟嘴?這一路上要不是你大哥的機靈勁,咱們一家子早被胡人抓走了,你今後好好學著點。溫兒,是什麼人?有救嗎?」
桓溫沮喪道:「像是一對年輕夫妻,最可憐的就是旁邊還有個娃,三人都沒了氣息,應該是昨日就死了。」孔氏搖頭嘆息了一聲。
車子繼續轆轆東去,桓溫探出頭,望著前方看不到盡頭的路。道路兩側,野草青青,野樹上掛著花朵,它們不知道這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和生死別離,它們旁若無人,迎著春風綻放著生命。
這條路上不知走過了多少人,也不知死去了多少人!
將近中午,人飢馬乏,車子漸漸慢了下來。三公子嚷嚷著要下車解手,桓溫勸道:「三弟先忍著點,前面的坡下好像有個村落,到那兒再停,咱們也正好去討點水喝。」
孔氏笑道:「還是溫兒想得周到,這一路上乾糧還剩不少,水早就喝完了,唇乾舌燥。坐了一夜的車,也下去歇歇腳,活動活動。老爺,你看行嗎?」
「聽夫人的!」
桓溫把父母接下車,安頓好之後,拿著幾個水囊朝村落方向走去。
坡下這個村莊有十來戶人家,相鄰而居,都是土壘的房屋,頂上鋪著草苫,一兩聲犬吠更顯得安靜。
有犬就有人。桓溫高高興興,順著斜坡慢慢下去。村子越來越近,桓溫舔著快乾裂的嘴唇,眼中浮現的是甘洌的井水。
來至緊挨坡下的一戶人家,抬眼望去,柴扉半掩著,木槿圍成的小院子里還種了些青菜。若是沒有這戰亂,自食其力,百姓的日子也能過得下去。
桓溫抬腳剛要上前敲門,突然又停下了腳步,他發現了一個怪異之處。這會兒正是午炊時分,怎麼不見有一縷煙氣?
「溫兒,怎麼不進去呀?」背後,父親桓彝站在坡上。這冷不丁一聲叫喊,桓溫嚇了一跳,他拉著父親,說著奇怪之處,父子二人一起走進了荒院里。順著虛掩的柴扉,頓時明白了沒有炊煙的理由。
屋內之人都死了!
地上躺著一對年輕夫婦,三十來歲,脖頸上中刀,血水流了滿地,沾在腳底粘乎乎的。土床上還有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最為可憐的則是床底下,一個老婦人背部一個血洞,身底下還壓著一個小男孩。估計是危急之時,祖母拚死護住孫子想讓他爬進去躲避,結果兇手一刀直穿過去,祖孫同時被殺。一家五口被滅門,慘不忍睹。
父子二人出了門,看了看幾家鄰舍,都是如此。看來是有人洗劫了整個村子,殺了所有的人。
桓彝怒罵道:「一定又是該死的匪寇流民乾的,他們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幹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
「不!爹,這八成是官兵所為。你看,這屋內的擺設沒什麼變化,床頭的柜子還有瓮中的存糧也在,特別是這幾人的傷口,都是刀傷,而且是一刀致命。如果是匪寇流民,他們的武器各式各樣,手法也是參差不齊,殺了人之後肯定翻箱倒櫃,連一粒米都不會放過的。」
桓彝仔細看了看,還真是這樣,兒子的分析沒錯,難道是盤踞在此的祖約所為?還有,聽說前陣子這裡發生兵亂,大將軍王敦曾率軍來此,莫非和他有關?
父子神色悲戚,走出了村子。這時,桓溫聽到十幾米外灌木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躡手躡腳走了過去。忽的從叢中竄著兩隻野兔,見有人來,想要溜走。桓溫眼疾手快,嗖嗖擲出兩顆石子,兔子應聲而倒。
吃了幾日的乾糧,這下可以打個牙祭,吃點肉了。
荒年時節,狐兔很多,百姓們忍飢挨餓,這兩隻野兔卻難得的肥碩。不一會,肉烤得焦黃,肉香四溢,饞得兩個弟弟口舌生津,一家人大快朵頤。
桓彝在西晉末年曾擔任過州里的官職,元帝司馬睿沒有南渡時招募他為參軍。元帝跑到建康后,他沒來得及一起逃走,於是就在鄉野躲避,想等戰亂平息再走,結果北方兩個趙國為爭奪洛陽大打出手,根本沒有機會,這一等就是幾年。
桓彝出生儒門,家學淵源濃厚,逃難路上都沒丟下書籍。不僅如此,還督促桓溫要時常溫習。
「爹昨日布置的是論語中的為政篇,其中有一句孩兒記得很牢,就是『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意思就是說,君王治理天下,要廣施仁德,心繫百姓,這樣的話,才能得到天下人的擁戴。可是,現在趙人燒殺搶掠,南邊的大晉聽說也暗中爭鬥,這天下哪還有仁德可言?」
桓彝回答不了這個疑問,因為當下的世道的確和書上所說的格格不入,現在掌握天下靠的不是仁德,而是兵權。如果孔老夫子還在,估計和自己一樣,也奔波在逃難的路上。
西晉就是最好的解釋,大好的江山因為皇帝的昏庸而毀滅。原先臣服的匈奴人反叛,建立了漢國,死後,另一個兒子殺了太子篡位登基,滅了西晉。之後又被自家人弒君奪位,遷都長安,改國號為趙。
趙國有一個猛將石勒,屢立軍功,不服皇帝統治,帶著自己的部族和兵馬離開長安,也建立了自己的政權。似乎故意和舊主子慪氣,石勒的國號也稱作趙。這樣,北方就有了兩個趙國,勢不兩立,先在黃河以北大動干戈,匈奴人不敵,退回河南。
雙方又在中原一帶爭奪城池,劫掠生口。戰火愈燒愈旺,苦了大晉的北方遺民,他們掙扎在鐵蹄之下,呻吟在亂兵之中。房屋被毀,牲口被劫,青壯之人被擄掠入伍,婦人則慘遭姦淫。
桓彝想到這裡,不禁長嘆一聲:「國沒了,受難的還是百姓啊。把百姓都殺了,沒有了民脂民膏,君王們吃什麼,喝什麼?唉,不知這次回朝,到底是凶是吉,也不知這亂局,何時才能結束?」
「爹,孩兒以為,導致混亂的不是亂兵,也不是亂將,而是混亂的制度。大晉的亡國是因為那些司馬家的王爺兵權太大,才有了野心,八個王爺互相攻打,朝廷內耗,實力大損,才被趙人所滅。如今聽說,建康的朝廷之中,王家獨大,掌握朝政和兵權,這樣下去,禍事遲早還會重演。所以說,要想世道太平,就必須要改變這格局,不能讓這些大族勢力太大,尾大不掉!」
桓彝欣慰的看著桓溫,越發覺得這小子必成大器,這樣的年紀就能抽絲剝繭,找到亂局背後的根源,讓自己當爹的都覺得慚愧。「溫兒,理是這個理,他王家獨大也是立過大功的原因,皇帝也沒辦法。這不,元皇帝剛想奪他們的權,就被逼死了。當今聖上戰戰兢兢,只能暗中行事,也真是難為他了。」
這時,孔氏湊了過來,笑道:「老爺又在憂國憂民講大道理,這次咱全家能順利返朝,溫兒功不可沒,這對順風耳起了大作用。」
「是啊,溫兒一出生,左耳後就帶著七顆紅痣,就像天上的北斗七星一樣排列。我是看不懂,說不定還應著什麼天命呢。」
桓彝出發前還憂心忡忡,此刻又充滿了期盼,回朝之後一定會大幹一番,忠心輔佐朝廷。孔氏也樂呵呵的,眼看就能安全了,也就忘了身上的病痛。
桓溫見爹娘誇獎自己,伸手摸了摸耳後的七顆痣。洛陽戰亂,一家人只能避居郊野,缺衣少食,桓溫每日就和弟弟們進山採藥,挖野菜,采山果,掏鳥窩以貼補家用。
這五六年間,學了不少本事,登山如履平地,爬樹飛快,和猴子一樣,手中的石子彈無虛發,能打中飛鳥。尤其是這耳朵,特別靈敏,常常能捕捉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
這次舉家南投,從洛陽南經許昌,到了汝陰郡境內,花了四日工夫,一路上晝伏夜出,碰到三回趙人的騎兵,每次都能憑著超強的聽覺感受到雜亂的蹄聲,從而提前藏匿,躲過了趙人。
在洛陽,父親的嚴厲督導讓他養成了讀書的習慣,遍讀儒學典籍,特別是秦漢三國的史書更感興趣,加之人聰慧,記憶力又強,對前朝往事和謀臣猛將的故事如數家珍。儘管爹娘此刻興高采烈,但史書中的經驗告訴他,當今的世道,還有這次南渡之行,他並不樂觀。
後來發生的事情也證明了他的判斷,這條路的確不是那麼順暢,一家人並未脫離險境,很快就出了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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