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1章 愧非補天匹
桓熙被罵的無言以對,桓秘接過話,既羞且怒。
「石虔,別說了,說什麼都晚了。爹勸你一句,不如歸順陛下,保咱家前程似錦。」
「爹,孩兒雖然沒讀過什麼書,不懂得多少大道理,可是,孩兒良心尚在。伯父所作所為,是對的,他順應潮流,符合民意,贏得軍心,而他們!」
石虔一指階上之人,斥道:「昏君奸佞,自私自利,他們心中只有他們自個兒,他們都是大晉的絆腳石,是一切禍亂的根源!」
「住嘴!什麼潮流,什麼民意,皇家就是潮流,就是民意,皇家的尊崇和陛下的天威,豈容你在這置喙?」
桓熙罵了桓石虔,又開罵自己的親爹。
「我爹廢黜了陛下,他不懂綱常,沒了尊卑,他有不臣之心。我是公主之子,司馬家的外甥,心裡向著皇室。雖是他兒子,也絕不附逆。」
「記住,你姓桓,不姓司馬,你是桓家的兒子!伯父何曾虧待過你,哪裡對不住你?」石虔質問道。
這句話讓桓熙抓住了,自以為很委屈!
「虧你還跟著我爹這麼久!我自小就不討他喜歡,他的眼裡,只有那幫山匪賊寇,只有功名利祿,根本就沒有我們母子!尤其是有了孽子桓玄兄弟,眼裡何曾還有過我這個嫡長子?」
「他納了妾,便拋下母親不管,母親貴為公主,卻形同棄婦,含辛茹苦,獨自撫育我。這且不算,他還借刀殺人,害了母親。」
桓石虔怒道:「你胡說,伯父怎麼會害公主?」
「若不是他殺了褚家,母親也不會被歹人報復。你說,母親之死,應不應該怪在他頭上?」
桓熙堅信,是桓溫與褚家為敵,使得褚家對南康下了殺手。
一旁的桓沖氣道:「熙兒,褚蒜子都交待了,不是她們乾的。殺害你母親的另有其人,不要著急,你爹一定會查出兇手的。趕緊懸崖勒馬,趁早回頭,石虔大軍已經來了,他們一個都跑不掉,你何必和他們玉石俱焚?」
桓熙卻沒有回頭的想法。
庾希冷笑道:「這還未分勝負,你們得意什麼?有陛下在此,有虎符在此,我就不信,外面的兵馬還會聽從桓溫的,他能不能逃脫秦人的圍困還未可知呢!」
虎符是調動大軍的信物,按常理,軍士們只聽從虎符的持有者。
庾希得意洋洋,他持著虎符,陪同司馬奕走出殿外。
「大軍聽著,陛下已經複位,並有虎符在手,爾等乃大晉之王師,陛下之子民,趕緊歸順朝堂,拿下桓石虔這個逆賊,封鎖四城。若能擒殺反賊桓溫,賞萬戶侯!」
他亮出虎符,滿心指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他的聲調高亢激昂,話音裡帶著金銀的撞擊聲,可是,階下大軍跟沒聽見似的,紋絲不動!
「陛下的旨意你們沒聽到嗎?你們吃的是朝廷的錢糧,難道還想附逆造反不成?」
軍卒仍巋然不動,靜靜肅立。
司馬奕慌道:「愛卿,這是怎麼回事?你不是說朕只要回京,他們便會效忠朕嗎?朕在此,又有虎符在手,為何他們?」
「讓我來告訴你們原因吧。」
桓石虔哈哈大笑,用手一指軍士們。
「你們只看到他們穿著大晉的鎧甲,沒注意到他們的年齒。細看看,他們哪一個像是新募的軍士?他們都是跟隨大司馬征戰數年的荊州衛卒!他們眼裡,沒有什麼虎符,沒有什麼皇帝,他們眼中,只有大司馬!」
司馬奕瞪大了眼睛,眼神里透著恐懼和絕望。
庾希也恐懼萬分,心想,我怎麼就沒看出來呢?
「知道你們為何沒看出來嗎?」
桓石虔慷慨激昂,心痛地回答了庾希的疑問。
「因為在你們眼中,他們就是一柄柄寒冷的鋼刀,一支支冰涼的箭矢,是工具,是棋子。你們何曾多看他們一眼,多注意他們一分!而在大司馬眼裡,他們都是一顆顆鮮活的生命,一個個有血有肉的漢子,是兄弟,是手足,這就是鋪路石和絆腳石的區別!」
司馬奕聽得惶恐不安,他後悔了!
「愛卿,咱們果然上當了,桓溫他沒這麼傻,估計哪支軍中都有荊州衛卒的影子!這說明,他被秦人圍困前來搬取援兵的消息也是假的!啊,這可如何是好?真是這樣,朕連海西公恐怕都做不成了。」
庾希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六神無主!
見司馬奕仍喋喋不休,不由得露出了面目,斥道:「別羅唣,你怕什麼?桓沖還在咱們手上,長干里還有桓家子侄在手,他能怎麼樣?」
司馬奕被他呵斥,嚇了一跳,情知大勢將去,只能任由庾希擺布了。
雙方僵持到天黑,庾希派去桓府接應的人還沒有回來,心裡七上八下,擔心凶多吉少。
庾希兄弟渡過了煎熬的一夜,次日一早,看見式乾殿外的陣勢,便徹底崩潰了。
隱忍了這麼多年,一直蓄意報復桓溫。結果,被人連鍋端掉,再無遺類!
因為在殿外,他看到自己的護身符,用來要挾桓溫的桓家子侄已經得脫。
原來,王鐵漢按照桓沖的吩咐,帶人乘黑從桓府的暗門潛入,解決了看押的歹人,救下了人質。
更令庾希驚悚的是,殿外被綁縛的人中,竟然還有庾邈、庾柔等自家的兄弟子侄,還有捲入其中的武遵子侄,共二十二口。
庾希明白,事情敗露了,桓溫抄了海陵的老巢。
桓熙竟然也驚奇地發現,被縛之人中,有一個自己找尋已久的人。南康下葬之後,她便不見了蹤影,原來躲在了海陵。
她怎會和庾家武家人糾纏在一起?
劉言川像捉雞一樣,一把抓過此人,提至階上,言道:「桓熙,這賤人你可認得?」
「怎能不認得,她是晴兒,是母親的侍女,母親還未出閣時便由她服侍。」
「你被矇騙了,這賤人為求活命,已經交待了一切。褚蒜子得知公主要嫁給你爹時,便收買了她,她的任務有兩條。一是打探你爹的一言一行,二是挑撥離間。」
言川扯開嗓子,聲音洪亮。
「你爹很多言行舉止都被褚蒜子知道,一直懷疑是你娘偷偷密告,因為她倆二人關係要好,經常走動,其實大都是這賤人背著你娘乾的,所以,你爹娘一直心存誤會。」
晴兒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
「直至在荊州時,此賤人喪心病狂,對王芙和桓玄投毒,也是奉褚蒜子之命乾的。結果,你爹娘才自此分居,夫妻離散。」
桓熙聽聞,後悔不迭,驚道:「啊,竟然是這樣!」
「對了,還有一件事你可能還不知道。」
「什麼事?」桓熙問道。
言川瞪著晴兒,斥道:「小毒婦,還是你自己說吧。」
晴兒渾身哆嗦,手指著庾希,哭道:「公主就是他殺的,與奴婢無干,公子就饒我一命吧。」
桓熙如夢初醒,激起了血性,怒吼一聲,拔劍便刺向庾希。
桓秘眼見敗局已定,等待自己的將是萬劫不復,決意反水,盡量減少自己的損失。
他趁亂挑開桓沖的綁縛,和庾希他們鬥了起來。
殿中亂做一團,言川大手一揮,衛卒氣勢洶洶,殺入殿內!
病急亂投醫,郗超病入膏肓,非藥石所能為,太醫照樣回天乏術。
情急之下,桓溫也信起了鬼神的那一套,他實在不願意失去郗超!
香案上,檀香裊裊,桓溫虔誠的跪在地上,效仿周公和武王之故事,禱告天地神靈,默念符咒,心誠祈禱:
「上蒼在上,我桓溫虔誠請命,或折陽壽,或以身代,若有罪愆,桓溫願意一力擔承。乞求上蒼開恩,寬恕郗超!」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大將軍,不必了,事在人為,求上蒼沒用!」
桓溫念念有詞,祈禱禮畢,來至榻前,緊緊攥著郗超的手。
分別不久,他已經換了個人似的,乾枯瘦弱,臉色蠟黃,自己都不敢認了。
「大將軍,生死有命,屬下摒著一口氣,就是要等你回來,再說說心裡話,否則死不瞑目。」
「你說,我聽著呢。」
「不知大將軍對魏武帝和晉宣帝有何評價?是忠是奸?」
「一個是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一個狼顧鷹視,忍常人所不能忍。至於是忠是奸,是英名還是惡名,至今也沒分出個勝負。」
郗超慘笑道:「世人已經爭論了百年,也沒分清。我想,再爭論千年萬年,也是分不清的。其實,這正是他們的高明之處,這也正是他們想要的。」
「那還有什麼好爭的,爭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桓溫疑問的看著郗超,郗超也欣然的看了他一眼,應該是又有了什麼高論。
「只要分不出結果,世人必將永遠爭論下去,只要生民能繁衍生息下去,他二人必將在無休無止的爭論中名垂宇宙,永遠不會被世人遺忘。這不正是他們想要的嗎?這不正是男兒大丈夫孜孜以求的嗎?」
郗超看得深邃,分析起魏武和晉宣為什麼高明。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這與大將軍峴山刻石沉碑之舉,不是如出一轍嗎?」
郗超這番另闢蹊徑之高論,的確開了桓溫眼界,這興許就是曹操和司馬懿的初衷!
郗超又道:「而且,二人更為聰明的是,他們掌握了權柄,控制了君臣,卻始終以漢臣自詡,以魏臣自視。沒有逾越雷池,沒有走出禪代的那一小步,從而更能讓世人爭論下去。」
緊接著,他又追加了一句。
「他們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把所掌握的權勢和資源留給了後人,把禪代的機會留給了子孫!如此一來,他們保留了晚節,子孫也成為新朝的開元之主!」
為什麼在彌留之際說起他們二人?
桓溫若有所悟,郗超也看出了他的心思,開始改弦更張,迂曲進攻了。
「我想清楚了,當我還健在時,大將軍不忍傷了我的心,一直在拖延。估計等我走後,大將軍就更不會實施了。所以,臨別之時,還要一吐肺腑之言。」
桓溫愧疚的聽著。
「人有命,國有祚,大晉氣數已盡,大將軍抱殘守缺,只能使之苟延殘喘,卻無力回天,正如我的殘軀一樣。不過,我並不畏死,沒有死,哪有重生?我死了,後世還會有千千萬萬個郗超。」
……
「最終連同晉祚風消雲散的,還有那腐朽沒落的豪門世族,還有那污濁骯髒的世道。即便大將軍不為,照樣會有人將它們統統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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