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2章 虎嘯劍吟血
桓溫聽出了郗超話音的落寞和決絕,也聽出了他的不甘和抱怨,或許是自己讓他失望了。
「這就是你的潔癖所在?」
「我自小便有潔癖,大將軍是知道的。吃的,被別人碰過了,便不再吃。穿的,被別人碰過了,便不再穿。用的,被別人碰過了,便不再用,我以為這就是潔癖。」
說起這個特點,他自己都笑了。
「慢慢長大之後,我發現,眼前的污濁易除,心中的污濁難掃。掃除身旁的灰塵和骯髒容易,掃除天下的骯髒很難,那才是真正的潔癖!」
說到這裡,郗超非常興奮。
「比如說,司馬奕和褚蒜子就是污濁之物,大將軍經歷了那麼多的迫害,死了那麼多兄弟,才毒死了褚蒜子,卻還是留下了司馬奕。結果怎麼樣,司馬奕照樣死灰復燃,連累南康公主而死。所以說,污濁就是污濁,永遠無法擦拭乾凈!」
毋庸置疑,點到了桓溫的傷心處。
「大將軍知道蜀地有一種葵花嗎?叫蜀葵,蜀葵向日而開,世人稱之為忠。」
桓溫刻意擠出笑容,以安慰這個忠心的友朋。
「可是,在嶺南,也有一種花,與蜀葵相反,背日而開,叫唐婆鏡花。葵花向日,固然是忠臣的象徵;而唐婆鏡花背日而開,應是諍臣的表現。向日還是背日,並非忠與不忠的衡量。忠與不忠,不在乎是否向著太陽,而在乎是否順應世道,在乎人心!」
說到激動處,郗超咳嗽起來。
桓溫心疼的為其摩挲著胸口,勸他休息片刻,不要再說了。
哪知剛剛觸摸到,郗超扭曲著臉,顯得痛苦不堪。桓溫發現了反常之處,解開其胸口,見皮膚黑青,方知肋骨斷裂。
「是誰?誰幹的?是他們下的毒手!」
「將死之人,便是全身骨裂又何妨?」
「郗超,別說了,我讓太醫給你看看。」
郗超抓住桓溫的手,搖搖頭:「不必了,入了土,都一樣!」
「好,我不走,你說吧。」
「大將軍,我家財萬貫,父親封疆大吏,可以錦衣玉食,盡享榮華富貴,可我卻拋下這一切,追隨大將軍櫛風沐雨,四處奔波,為何?」
「只是不想這麼空來世上走一遭!」
郗超自問自答,娓娓道來,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再次坦誠心跡。
「在徐州時,我便崇仰大將軍,決心以為謀主,托騏驥之尾,附鯤鵬之翼,建不世之業。我是藤蔓,要靠著大樹才能生長,而大將軍便是那參天大樹。」
「如今,大將軍幾近成功,離大業就差一步之遙,我雖然等不到這一步,可也算是遂了心愿。為己揚名,為民除害,為國紓難,沒有白走這一遭。」
「彌留之際,捫心自問,我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大將軍,對得起所有人,除了父親。我是不孝之人,欺騙了父親,傷害了世上最疼愛我的人!」
郗超說到這裡,眼睛一閉,眼眶蓄藏許久的淚水汩汩湧出,沾滿了雙頰,打濕了被褥。
情緒頓挫,不由得呼吸急促,開始大口喘著粗氣。
「我死之後,父親他,他一定會痛不欲生,那我的不孝,則更甚。為了稍稍彌補心中愧疚,請大司馬把,把匣中那些書札交給他。看了之後,父親就不會傷心難過了,就會好好的活著。」
桓溫緊緊攥著郗超的雙手,他呼吸困難了。
「大司馬,我,我,走了,珍重!」
郗超氣息已停,但雙眼怒睜,抬手指向桓溫的腰下,心有不甘,似在指點著什麼。
桓溫解下問天劍,倉啷一聲,劍鋒寒森森奪目。
他的面容如同劍鋒一樣冷峻,從喉嚨里悶喝一聲:「孤心死諫,此生不負!」
榻上之人,手臂無力的落了下來,輕輕閉上了眼瞼,嘴角掛著微微的笑,淺淺的笑!
一道銀龍,照亮了陰暗的床榻,照亮了兩張一死一生卻同樣慘白的面容。
「咔嚓!」
酷夏的建康城,天空響起了炸雷,明明是正午時分,竟如同薄暮。天色陰沉沉的,烏雲潑墨,下起了凄傷的雨。
桓溫仗劍而出,來至中庭,仰頭望天,咆哮道:「天妒英才,何其不公,蒼天無眼,奪我友朋!」
無情的冷雨打濕了髮絲,濡濕了衣襟,模糊了桓溫的雙眼。
五百衛卒列陣,將桓溫護在中心,踩著雨水,踏著泥漿,大步邁向宮城!
宣陽門外,庾氏武氏兄弟子侄、錢老幺白籍會餘孽,還有庾道憐晴兒等男女老幼一百四十九人,並排跪著。
「大司馬到!」
桓溫一到,門前的衛卒閃開一條通道,列著軍陣,默然肅立,雙目注視著他們的大將軍。
已經得知消息的司馬昱、謝安還有其他一眾朝臣紛紛迎了上來,齊聲言道:「我等見過大司馬!」
桓溫臉色鐵青,沒有理會。
來至跪著的人陣前,倉啷一聲,抽出了問天劍。
「爹,好冷啊!」
「娘,寶兒害怕,咱們回家吧!」
「哥哥,我的手都麻了,他們怎麼還沒有幫我們解開呀。」
桓溫慢慢舉起寶劍,朝臣屏住呼吸,不敢做聲,有的甚至閉上眼睛,不敢目睹。
除了淅淅瀝瀝的雨聲,還有夾雜其中低低的抽泣聲。
「義父!」
桓溫迴轉頭,是劉山的聲音。
「義父,他們當中還有三歲的孩子,他們是無辜的!義父能不能放過他們?」
桓溫握劍的手抖了一下,說道:「山兒,你看到荊州後堂中的那些竹子沒有?你把它株株砍掉,一年後,底下的根莖又會滋生出很多竹筍。還有那原上的野草,哪怕你今日將其付之一炬,明年又萋萋再生。」
劉山搖搖頭,不是很理解。
「山兒,亂世之中沒有無辜之人,今天你放過他們,十年後二十年後,他們就會來殺你。昨天是他們綁了你,是他們要殺你,你怎麼這麼快就忘了?再說,義父已經給過他們機會了。」
劉山不再言語了。
「義父就是太寬容太慈愛,才讓他們有了兒女,可他們不感恩,不領情,非要連累兒女一道來受死。他們要怨,就只能怨他們的父母,為何會把他們生在庾家。」
劉山不解道:「可他們又不知道會生在庾家。」
「國有祚,人有命!生在庾家,生在褚家就是他們的命,就是他們的罪惡!」
他高高地揚起了寶劍。
「老爺,公主之事和奴婢無干,就饒過晴兒吧。」
桓溫鄙夷的問道:「事發那天有個人來送酒菜,他進入入家裡,當時庾希就藏在屋內,你為何不呼救?」
「這?」
晴兒心慌了,這件事桓溫怎麼會知道?
「賣主求榮,第一個要殺的便是你!」
桓溫手起劍落,一劍直插惡婢的心窩,剛剛滲出的血水很快便被雨水沖刷乾淨。
庾希心裡一驚,罵道:「姓桓的,今年你殺了我,到了地下,我也不會放過你。」
桓溫提著劍,走了過來,笑道:「就你這樣的愚頑之輩,真到了地下,你還是這樣的命運。我很後悔,不該讓你活到現在,白白連累了這麼多人。」
說完,桓溫放肆大笑著轉身走了。
庾希抬起頭,還在納悶,他怎麼走了?
哪知桓溫頭也不回,反手一劍,正中庾希咽喉!
這種死法太突然了,太意外了,也太恥辱了。
他連我的死都不想看見,足見他的痛恨和蔑視。這是庾希看到死神的猙獰時,剎那間的感悟。
「錢老幺,你已經從江上逃了,為何還要回來?」
「你殺了我大哥,當然要報仇。」
「你和錢大一樣,有股狠勁,可是跟錯了人,做錯了事,你在東天牢朝我的鋪草上屙尿,我都能忍,但你殺死哀皇帝,就只能死了。」
「哈哈,老子死不足惜,早知如此,當時就該在你的腦袋上屙尿。」
桓溫退了回來,臉色猙獰,嘆道:「本來看你是條漢子,想讓你痛痛快快的上路,你非要遭罪,那就成全你吧。」
劍光一閃,錢老幺唯一的一隻耳朵被劈了下來,成了冬瓜腦袋。痛得他哎呦一聲,仍不屈服,瞪著桓溫。
桓溫徹底被激怒了,飛起一腳,踢在他頭上,錢老幺頓時昏了過去,在雨地里翻滾了幾下,不能動彈。
一會,被雨水的沖洗又醒了。
桓溫提劍上前,對準錢老幺襠下,狠狠一挑,割下了屙尿的是非根。
錢老么痛得死去活來,猶自罵個不停。
桓溫上前踩住他的腦袋,沾著雨水和著血水的劍鋒,插入他自取其辱的臟口之中。
噗嗤一聲,劍刃破頸而出。
司馬昱看到差點嘔吐,卻又不敢不看,還有的朝臣驚魂未定,暗自慶幸沒有附逆。
「咔!咔!咔!」
桓溫殺得興起,地上的雨水成了血水,嘩嘩的流著。無辜的雨水洗刷著恥辱,洗刷著罪惡!
每殺一人,郗超的哀戚和慘容就浮現一次,人一個個倒下,水一滴滴赤紅。
他一個人踽踽而行,左右開弓,機械的抬起手腕,放下手腕,接著,又抬起手腕。
走到了盡頭,殺到了盡頭,雨水淋透了他,眼睛都難以睜開。
「倉啷啷」
問天劍重重地砸在地上,劍身上的血水瞬間被暴雨洗刷得乾乾淨淨。
甩開劍鞘,他張開雙臂,仰望昏暗的雨天,發出了長長的一聲吟嘯。
一聲怒吼,干雲天,刺蒼穹!
想想自己,大半生都在別人的玩弄之中而渾然不覺,一次次的算計,一次次的逃脫,一次次的栽害,一次次的原諒。直至鋃鐺入獄,險些身死。
可自己還是拒絕了郗超的提議,只是殺了褚華等幾個急先鋒,放過了司馬奕和褚蒜子這兩個元兇巨惡!
而他倆不思悔改,通過步步假象迷惑自己,誘騙自己再次上當,為了對付共同的敵人,他倆竟然會拋棄仇怨,勾結在一起。
在他們眼裡,爭權奪利的對手可以化干戈為玉帛,而自己這位一心為國的忠臣良將卻是不共戴天之敵!
從褚家利用冉閔請援陷害自己那刻起,桓溫就不把他們當作個人的寇讎,而是朝廷的仇人,大晉的國賊。
她能犧牲國之安危來對付自家的仇人,這就是國賊!更無法容忍之處,她還要傾覆大晉皇祚,還要拿國土獻敵,這比王家庾家罪惡更深更大。
庾家的捲土重來,無疑是給桓溫一個血淋淋的教訓。
寬容和仁慈只能對人,對豺狼虎豹必須選擇殺戮。
郗超那折斷的肋骨,烏青的胸膛,死前那淺淺的一笑,讓桓溫找到了今日大開殺戒的理由!
「會稽王何在?」
司馬昱穩穩心神,應道:「大司馬有何吩咐?」
「把司馬曜叫過來。」
司馬昱嚇壞了,還以為自己的世子也犯了什麼罪過。彳亍不定,不敢走,又不敢留,眼巴巴看著桓溫。
桓溫問道:「怎麼?」
司馬昱囁嚅道:「大司馬,不知犬子?」
「沒事,不是要殺他,而是讓他來殺人!」
「啊?犬子一向本分老實,怕他不敢下手。」
桓溫瞪著司馬昱,冷笑道:「桓秘背叛了桓家,這裡面能少得了他嗎?別再耍什麼小聰明,別以為桓某什麼都不清楚。」
司馬昱臉上微微抽搐,嚇得魂飛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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