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3章 藉手賜白綾
那日,桓溫夜訪會稽王府,司馬昱已經吐露了一切,唯獨漏了這一樁。
或許他認為微不足道,或許他認為桓溫不會知道,或許他認為桓秘不會失手,總之,他遺漏了!
他知道,司馬曜經營了一個馬幫,而桓秘參與其中,在秦地販馬賺得盆滿缽滿。
司馬曜當然藉機暗中挑唆了不少事情,想不到這一點點隱秘之事,都被桓溫掌握,而且一直深藏不露。
真不知,他還掌握著自己什麼秘密!
司馬昱不敢怠慢,馬上喚來下人,去叫司馬曜過來。
桓溫拍了拍司馬昱的肩膀,面無表情,言道:「別擔心,令郎有罪,不過罪不至死,只要他肯過來殺個人,桓某既往不咎。」
「謝大司馬寬宥!」
司馬昱不清楚,什麼人,非要自己的兒子親自動手?
式乾殿上,還綁著三個人,海西公司馬奕,桓秘和桓熙。
「來人!」
「有。」
「將此二人押回長干里,好生看管,等我回來處置。」
「遵命!」
「大司馬,犬子來了。」
司馬曜戰戰兢兢,施禮言道:「見過大司馬!」
桓溫吩咐眾人退出殿外,只留下自己和謝安,還有司馬昱父子站在階上。
桓溫掏出一條白綾,扔給了司馬曜。
司馬昱傻眼了,原來桓溫是讓自己的兒子動手殺死司馬家的皇帝,這一招夠狠的!
司馬曜明白是什麼用意,遲疑著不敢入內。
司馬昱看見桓溫臉色突變,驚恐之下,連番催促,還狠踢了兒子一腳,司馬曜才踉踉蹌蹌的走了進去。
大殿里寂無聲響,除了司馬曜馬靴的踢踏聲,還有濃重的喘息聲,接著就是一陣悶哼,迴響在殿內。
不一會,又悄無聲息了。
「會稽王,海西公驟薨,你和謝安去辦吧,喪葬從簡。三日後,召集群臣朝議!」
「謹遵大司馬鈞令!」
桓溫扔下驚魂未定的司馬昱父子,他沒有解釋,為什麼要讓司馬曜親手殺死海西公,然後動身回府了。
他還要處置最後兩個人,一個是弟弟,一個是兒子!
對於桓熙,桓溫心裡清楚,不過是和他嘔氣,怨恨他冷落了南康,偏向王芙母子,怨恨當爹的沒有幫他一路高升,從而心生不滿。
桓熙自小嬌生慣養,眼界頗高,看不上父親的親朋和屬下,再加上南康過去的縱容溺愛,逐漸養成了自私冷漠的性格。
所以,在察覺褚家殺了沈玄的母親后,非但沒有同情,還隱匿不報,冷血無情。
不過,除此之外,並無什麼大的罪過。可是,危急關頭,幫著桓秘犯下背叛桓家的罪行,必須要嚴懲。
至於桓秘為何背叛,自己心裡大致有了輪廓,還是要讓他自己親口交待!
父親桓彝還健在時,桓秘就對自己處處不滿,他認為,孔氏把母愛過多的分給了自己,他受到了冷落。
而且只要有了爭執,孔氏就會責備他。
當桓溫被裹挾至北方生死不明之時,桓秘最為開心,為此挨了父母不少責罵。
但這些不過是兄弟之間的矛盾,還不足以讓他鋌而走險,對自己的大哥起了殺心。
桓秘情知罪孽深重,桓溫回府後,便老實交待。
他第一次對桓溫真正產生恨意,還是在滁州大牢時!
桓溫殺死江家一門,被朝廷通緝,結果在滁州被官差盯上,得以逃脫,但桓秘卻因王導授意,被捕下獄,慘遭虐待毒打。
桓溫殺人,自己卻遭連累,而且影響了自己的品評之路,徹底告別了通過苦讀晉身的夢想,從別人高看一眼的儒雅的讀書人,淪落為世人鄙視的逐利的商賈,怎能不恨之入骨!
那時,雖然仇恨桓溫,但在桓沖的勸說下,理解桓溫此舉是為父報仇。
滁州官府之所以株連桓秘,其實是王導搗的鬼。
他見桓溫胸有大志,年輕有為,便提前布局,讓官府抓捕桓秘,然後派王允之到大牢示好,藉機拉攏,將來好掌控桓溫。
結果不久,王家倒台,庾家上位。
當庾亮得知滁州官府密報之後,拾人牙慧,派庾希趕赴滁州,狠狠責罰了施虐的牢頭獄霸,給桓秘好吃好喝,特殊照顧,贏得了桓秘的好感。
後來,桓溫得勢,在長干里置辦了宅子,庾家更看到了桓秘的價值。
庾家把海陵內侄武遵的一個堂妹許配給他,還幫他經營了貨棧。自此,桓秘便死心塌地,成了庾家的人!
「大哥還記得有一次我送五萬兩銀子給輔國軍充作軍資嗎?」
長干里,桓秘開始交代了。
「記得,當時輔國軍被庾冰遣散,沒了棲身之所,我便讓言川帶他們偷偷前往泗州慕容恪的營地暫居,結果庾冰竟派沈勁在淮河岸伏擊,怎麼,這也和庾家有關?」
「是的,庾冰對沈勁起了疑心,擔心是他縱放了輔國軍,便讓我以送軍資為由想套大哥的話,摸清大軍的去向。」
「怪不得你出手那麼闊綽,還有什麼,繼續說。」
桓秘痛苦的回憶道:「還有一次,鑄下了大錯,我對不起三弟,讓他差點身死!」
「你是說桓沖在龍王坡墮崖一事?」
「是的,當庾家得知所謂的潁川士子拜師句曲山之事,惶惶不安,便讓我回府居住,務必要探得大哥的計劃。那日,我得知要派三弟去句曲山,便在天黑后假裝上茅房,實際上茅房一牆之隔便有庾家人在院牆外守候,我便將消息傳遞了出去。」
這件事,桓溫記憶猶新。
「哦!我想起來了,當時我無心睡眠,結果在茅房那發現有個人影,便上前查看,你說是酒醉又著了涼起夜。當時我記得清清楚楚,你猛然間看到我腿疾好了之後那副驚悚的表情。」
「是的,我那時才明白,大哥斷腿坐著輪車是假相,便也告訴了庾家。」
「好啊,桓秘,你做得好啊。在龍王坡,庾希帶著黑衣蒙面人襲擊桓沖,逼得他車馬墜河,差點墮崖身死,這一切都是你所為,禽獸不如!」
「是,大哥罵得好!」
對桓秘接近庾家,桓溫其實有過察覺。
但最初以為不過是生意上的往來,庾家或許想通過他接近拉攏自己,這都有可能,不過總不至於做出什麼太出格的事情。
而且,看在母親孔氏的面上,稍稍提醒過桓秘,既點撥了一下,又不至於傷了自尊。
原以為他能真心悔過,結果他變本加厲,直到暗中拉攏桓熙,結為援手。
庾家敗亡之後,桓秘買賣一落千丈,日子拮据,幸好褚家並未打他的主意。
但不久之後,他加入了司馬曜的馬幫,找到了新的靠山。
但司馬昱謹小慎微,不敢攛掇他幹什麼勾當,只是吩咐司馬曜暗中拉攏,示以恩惠,想放長線釣大魚,就像培植袁真一樣,不到關鍵時刻不要輕易動用。
孔氏之死,讓桓秘真正起了殺心,認為是桓溫下獄,連累孔氏憂懼而死。
因為孔氏只是桓溫的繼母,卻是桓秘的生母!
桓溫母親早死,桓彝便讓孔氏撫養他,而繼母常常是惡人的形象,桓彝怕苦了桓溫,叮囑孔氏不得有任何歧視。
孔氏也擔心人言可畏,便視為己出,從不把自己當繼母,而且孔氏乃孔融之後,深知禮儀,因而平素時常責備桓秘,處處偏向桓溫。
繼母也不易!
當庾希潛入京師之後,再次找到了桓秘,桓秘心念舊恩,一口答應,幫助挾持自家的子侄,配合司馬奕復辟,將來也好授官職,封爵位,做起了讀書人期盼的高官厚祿的美夢!
桓溫理清了一切,痛心疾首地咒罵。
「你是讓仇恨迷了眼,瞎了心,若真讓司馬奕復了位,你以為你能得逞所願嗎?若不是武慶偶然間發現了這個秘密,桓沖和石虔及時處置,咱們桓家就會遭受滅門之災。」
「大哥,我錯了。」
「錯了,這一句話能消釋你的過錯嗎?你為一己之私,一人之恩,置家族於不顧,置朝廷於不顧,置黎庶生民於不顧,與褚家庾家何異?」
桓溫火冒三丈,幾乎是指著桓秘的鼻子。
一旁的兄弟子侄在聽著,別說痛罵,就是痛打,也不足以贖回他的罪孽!
但是桓溫最後的那一句咒罵,極狠,極重,因為褚家庾家都為罪孽而被滅了門!
石虔雖然恨透了父親的所作所為,但怕桓溫一怒之下會砍了他,趕緊跪下磕頭求情。
桓沖也聽出了桓溫的殺意,勸道:「二哥雖然罪孽深重,所幸沒有釀成大禍,都是自家兄弟,大哥還是要區別對待為好。」
桓溫沒有理會,而是瞪著桓秘,吼道:「你呢?你自己說說。」
「我無可辯駁,任憑大哥處置。」
桓家子侄一併跪下求情。
「走,你跟我走。」
桓溫扯著桓秘,出了院落,順著宅子後面的土路向北走去,那裡是孔氏的墳塋。
「娘,兒孫們來看你了。」
桓氏兄弟子侄齊齊跪倒在墓碑前,泣不成聲!
「娘,長干里桓家能走至今日,有爹的遺澤,有娘的福蔭,也有兒孫們披肝瀝膽捨生忘死之功。」
「兄弟同心,其利斷金,爹和娘自小便諄諄教導,孩兒須臾不敢遺忘。能成就此番功業,孩兒更覺醍醐灌頂,幾十載的征程中,靠的就是兄弟,靠的就是同心。」
「可是二弟桓秘,他背叛了爹和娘的教誨,背叛了桓家,以桓家血脈為賭注,向不共戴天之仇人納了投名狀。」
「兄弟相鬩,何以立業?自殘手足,何以保身?不重懲這樣的害群之馬,何以儆後世子侄?」
「娘,桓秘之罪,乃死罪!桓熙之罪,亦為死罪!」
「大哥,不可啊!」
桓沖挪動雙膝,騰起泥濘,跪行到桓溫腳下,揪著桓溫的衣襟,大聲道:「大哥,你不能這樣狠心。你忍心當著娘的面,殺了她的兒子,殺了她的孫子?」
幾個子侄也齊聲哀求,叫爹的,叫伯父的,亂鬨哄哭作一團,戚戚然讓人落淚。
冷風繼續肆虐,冷雨仍然滂沱。
「棘心夭夭,母氏劬勞!溫兒自小以來,深得娘的撫育厚愛,娘不是生母,勝似生母,凱風之恩永不可忘懷。桓秘是娘的親生骨肉,若殺了他,哪天娘託夢問起他來,叫溫兒如何回答?」
桓溫聲淚俱下,義情難斷,跪在風雨中痛苦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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