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6章 弦動眾山響
桓溫神叨叨的樣子,激起了劉言川的興緻,他早就聽聞過老仙長關於桓溫耳後七星癍的傳聞,看來今日要解開謎底了!
出了京師,馬兒也撒起歡,官道比之前更闊更平坦,兩旁則是疏浚過的溝渠。
遠遠望去,麥草青青,在春風中盡情生長。農人笑容滿面,駕車套轅,婦人稚子手提瓦罐,懷揣麥餅,到地頭餉田。
一行人漸行漸遠,越野跨郊,穿過一片密林,左轉北上,句曲山的輪廓便呈現眼前。
二十年重見,依舊秀色照清眸!
句曲山用蒼翠欲滴的松針、紅的火燙的楓葉迎接著桓溫。人與山,山與人,似老友闊別重逢一樣親切。
伴著潺潺的山泉澗水,和著啾啾的山鳥林雀,攀扶而上,直至頂峰大茅峰,峰下平台上就是老仙翁的道室。
室內依舊是當年的樣子,不曾有過改變。
案上的那架古琴一塵不染,彷彿老仙翁身影猶在,每日都會焚香彈奏一曲。
琅琊郡遭受瘟疫,老仙翁在救治災民時,無意中瞥了自己一眼,似乎在自己臉上發現了什麼玄妙之處。桓溫清晰的記得他神情怪異,難以捉摸。
其後,自己初訪不遇,二次上山時,就在這室內,老仙翁驅走眾人,只留下自己,盯著自己的耳後,說出了一番讓自己膽寒的話。
臨別之時,老仙翁又高深莫測的說了一句:「二十年後,施主你再來,貧道會贈你一語!「
當時,記得言川不住的催問,老仙長到底對他說了什麼。而這句話一直深藏在他心頭,始終不願意透露。
二十年後?為什麼老仙長非要讓等到二十年後?
桓溫沉吟多年,不得要領,卻從未忘懷。
「恩公,那仙長到底說了什麼?」
言川在身後嘟囔了一句,卻是同樣的問題,讓桓溫彷彿回到了二十年前道室內的場景,老仙翁的話言猶在耳。
「這七顆痣,又稱七星斑,呈北斗狀。北斗是什麼,北宸所在,天子所居。為人臣子,生七星斑,則有不臣之心,問鼎之舉,施主要慎重!」
「仙長誤會了,桓某一區區太守,何來問鼎之力?聖上厚遇桓某,又何來的不臣之心?」
「當局者迷,施主就是起了此種心思,自己也難以察覺。」
桓溫心裡非常緊張,忙問道:「那在下何以自處,煩請老仙翁指點。」
「看斑色即可!此斑色深淺不定,皆隨心意而動。顏色暗淡,則為心平氣和,日漸加深,則戾氣而生,行事狂躁。若至鮮紅欲滴之狀,便為將行大逆之舉之徵兆!」
桓溫見老道鄭重無比,絕不是誑語。
機會不容錯過,也就脫口問了一句:「若是鮮紅欲滴,那到底是凶是吉?」
「二十年後再來句曲山,貧道會贈你一言,告知你如何趨吉避凶。」
桓溫說出當時的這番對話,後面的言川口目大張,怔怔發獃,聽得都傻了。
院中再次響起了熟悉的聲音:「施主終於來了。」
昔日的小道童已經成了老道,除了髮絲之外,形容膚色幾無大的變化。靜心修道之人沒有雜念,沒有塵擾。
「在下特來赴老仙翁前約,煩請道長指教。」
「請隨我來!」
老道童不苟言笑,說話的語氣腔調始終如一,頭前帶路,來至大茅峰下,手一指,言道:「仙翁的話就在那塊飛來石的後面。」
桓溫拾階而上,左回又轉,費了一番勁,方繞至這塊飛來巨石之背,二十個朱紅大字赫然在目。
春看楊柳綠,秋見菊花黃。
榮華三更夢,富貴九月霜。
遒勁有力,龍飛鳳舞,沐浴在晚霞之中,熠熠生輝。
吟詠了幾遍,桓溫點點頭,心情複雜。
「我懂了,這是老仙翁警醒之語。他預料到二十年後,我會權勢熏天,因而借這句詩來告誡我,急流勇退是吉,一意孤行是凶。老仙翁,在下受教了!」
言川一旁嘀咕道:「這老道故弄玄虛,早知如此,為何當時不說?害得恩公多少回徹夜難眠,心神不安。」
「我何時難眠了?又何時不安了?」
「非要俺道破,耳後的斑色不就是明證嗎?」
桓溫嘆道:「是啊,老仙翁說得對,當局者迷,連我自個兒都渾然不覺。」
「恩公,別怪俺多嘴,你甘心嗎?」
桓溫搖搖頭,又點點頭:「盛滿者道家之所忌,功高者俗世之不容,其實,我已經萌生了退意。可是,今日看到這幾句告誡,心緒又有些波動,原來,這一切都在別人的預料之中。唉,天意人事皆不可違,雖有不甘,但初心未泯,就這樣吧。」
劉言川如釋重負,開心道:「只要恩公能捨得,能放下,俺就放心了。恩公到哪,俺追隨到哪裡。」
桓溫遠眺句曲山,層巒疊嶂,春色無邊,喃喃道:「昔時之游,於今遠矣。或攜手春林,或負杖秋澗,逐清風於林杪,追素月於園垂,奈何故人,徂落殆盡。嘗覽書史,人生如寄,數千年來,略在眼中矣。」
二人在飛來石下席地而坐,欣賞著漫山春色,眺望著秀美山河。
靜默良久,桓溫對著身旁唯一的生死兄弟,一吐衷腸!
「為了今日之海晏河清,我們失去了太多太多!你失去了芒碭山的兄弟手足,我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弟弟,失去了兒子,失去了摯愛友朋,甚至失去了對手。」
「沈勁、袁宏、袁喬、伏滔、郗超,還有慕容恪、殷浩、袁真,還有王芙、南康、慕容婉兒。這麼多兄弟,這麼多親人,到最後就剩下咱倆了。」
「沒有了親人,沒有了友愛,縱然大權在握,呼風喚雨,人生還有什麼意義?」
「百官跪伏在丹墀,萬民拜倒在腳下,為君者高高在上,俯視天下,吼一聲,地動山搖,怒一下,伏屍百萬。」
「誰不羨慕?誰不神往?試問,世間哪個男兒心中沒有帝王夢!」
「可當你披荊斬棘,奮不顧身,捨棄了妻兒友朋的性命,犧牲了萬千戰士的性命,一腳踢開御座上的人,自己志得意滿坐上去之後。你會發現,御座下面是萬丈深淵,危機四伏。」
「而且,你還會發現,階下之人也同樣在打著這個御座的主意,也想取而代之。稍有不慎,你就會成為眾矢之的,被人踹下御座,跌入深淵,萬劫不復!」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老道人過來言道:「兩位施主,山中風大,當心著了涼。如若要下山,仙翁交待,以古琴相贈。」
桓溫拱手道:「仙翁遺物,在下豈能受之?不過,為感仙翁善意,在下就藉此琴撫上一曲,一抒胸臆,聊寄哀思!」
道室內,香煙燃起,桓溫凈手端坐於琴案旁,挑動琴弦,滿腹心聲在絲綸間纏繞奔走。
戈矛縱橫,指間千軍萬馬奔騰,似急風驟雨。紛披燦爛,弦上刀光劍影交疊,如電閃雷鳴。
明月深照荒院,枝頭棲鴉亂飛,夜霜悄然而至,寒風侵入衣衫。紅燭搖曳生姿,檀煙漂浮無定。
抑揚頓挫讓人心驚,凄婉哀徊令人動容。
恍惚間,於雅靜高崗之地,風清月朗,彈奏者著深衣,披鶴氅,在紛飛的雪中吟唱。
恍惚間,於疾馳奔馬之背,塵暗沙黃,撫琴人揚利劍,挾弓矢,追亡逐北,在血染的疆場吟嘯。
撫琴動操,眾山皆響,指住弦歇,萬籟俱寂……
會稽王府邸,桓溫率百官立於正堂前,奉迎司馬昱登基。
司馬昱在堂中更換服侍,戴平頂頭巾,穿單衣,面朝東方流涕,叩拜接受桓溫呈上的皇帝印璽綬帶。
「臣等叩拜陛下!」
眾臣俯身下跪,桓溫剛想跪下,被司馬昱一把扶起,悄悄耳語道:「大司馬,折殺本王了,若非大司馬成全,本王何德何能敢登大寶?今後,大司馬見本王,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可劍履上殿!」
桓溫面無表情,言道:「謝陛下天恩!」
謝安奏道:「大司馬攜臣等奏請陛下,加冕即位之大典定在下月初一,請陛下定奪。」
司馬昱微微一笑,應道:「就依大司馬之意,下月初一。」
群臣退去,桓溫欲走,卻被司馬昱挽留住了。
「大司馬擁戴之功,本王無以為報,待登基后,晉爵為王,不知大司馬意下如何?」
桓溫坦誠道:「陛下厚愛,臣領了,不過臣戎馬一聲,心力交瘁,無意政事,已覓得歸隱之地。陛下登基后,臣便告老,從此寄情山水,悠遊林泉,到時還望陛下成全!」
「此話日後再提不遲,走,本王先陪你去個地方。」
「去哪裡?」
「大司馬即便要走,難道不去和她先道個別嗎?」
司馬昱和桓溫同乘一車,前往芷宮!
「拜見成皇后!」
「是大司馬啊,免禮!」
二人見禮,寒暄一下,便不再言語。
司馬昱識趣道:「本王想起還有事情要辦,先告辭了,大司馬,一會本王派馬車來接你,失陪了。」
桓溫看芷岸,深宮蜷居多年,臉色白皙而慘淡,眉目之間是淡淡的哀愁。
芷岸看桓溫,從總角之年的卓犖不群,到青蔥歲月的意氣風發,而今將知天命之年,滿面滄桑,額上的皺紋一道道,可知這崢嶸歲月留給他太多的印記。
二人相顧良久,太多的話不知從何說起,執手相看淚眼,滿腹的委屈要說,滿腹的哀怨要訴,此時竟然無語凝噎。
流淚眼對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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