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7章 御座咫尺遙

第637章 御座咫尺遙

芷宮內再無旁人,唯有兩個終朝相思之苦命人!

「你終於來了!」

「來了。」

「這一別就是三十二年,你讓我苦等了三十二年。」

「是我的錯!」

「這株木蘭,剛種下時才如小臂粗細。而今,花開花謝,青絲成了華髮,丹顏成了衰容。」

「在我心中,你還是從前的樣子,一點也不曾改變!」

芷岸幽怨的看著他,突然問道:「你恨我嗎?」

「為什麼要恨?」

「我穿上了嫁衣,成了別人的新娘!」

「要恨,也是恨我自己,是我先辜負你的。心中的愧疚和負罪從來沒有停止折磨我,它鞭策著我,叫我時刻不敢停歇,催促著我,叫我永遠勇往直前。」

「其實也是我自己倔強,要不是這樣,早就能逃離這樊籠。」

「我知道,你是感念成皇帝的恩德。」

芷岸流著淚,沉浸在回憶中,惦念著他的種種好來。

「是啊,他救了我爹爹一命,又給了我無限的恩愛,給了我後宮專寵。他知道了我們的過往,沒有絲毫的不快,反而在臨崩前讓我們牽手,要成全我們。」

「可是我連一個子嗣都沒有給他,虧欠他太多太多。當我得知他駕崩的真相,從那一刻起,就想著。不報了他的大仇,絕無心於此,絕不會離開這芷宮!」

「他駕崩前還說,我沒有子嗣,將來褚蒜子成了皇后,會大做文章,要麼入冷宮,要麼會遭欺凌。他早就看破了褚蒜子的面目,所以要下最後一道旨意,准我出宮,給我自由。」

「可是他蜷伏在榻上,被病痛折磨,我能忍心拋棄他嗎?我倔強的說,不要出宮,就守在他身旁。」

「看得出,我的選擇他還很欣慰。所以,他讓丕兒認我為娘,這樣,我也算有了正式的子嗣,以為今後不用擔心褚蒜子加害我了。」

「皇帝崩后,丕兒就是我的寄託,他懂事,他孝順,他聰慧,我把他當作了親生兒子。」

「可是萬萬不曾想到,孤兒寡母還是遭她嫉恨,與世無爭還是不見容於她,他們又奪走了我的丕兒!」

「她要讓我崩潰,要讓我死,其實我知道,她是要用我來折磨你,來報復你。」

「多少次我被逼到懸崖邊上,多少次想懸起三尺白綾隨他而去,可,每次在窒息之時,絕望之際,都會浮現出你的臉龐。」

「彷彿在告訴我,再堅持會,你一定會來救我逃離這座冷冰冰的地獄。到山林曠野,聽風聲鳥鳴,看漫山野花,呼吸新鮮而自由的空氣。」

「當你告訴了我真相,燃起了我復仇的火焰,我偏不崩潰,偏要倔強的活著。為了仇恨,我也要活下來。終於,等來了這一天!」

芷岸打開了話匣子,如奔騰的洪水,決堤而下,猶如蜿蜒的河流,流淌不息。

桓溫安慰道:「芷岸,從頭到尾你都是無辜的。因為我,才把你捲入進來,害得你受了那麼多苦,那麼多委屈。」

「我不要聽這些,我只想知道,這一切都結束了嗎?我真的再也忍受不了了!」

「芷岸,別哭!相信我,快了,這一切會結束的,就要結束了。」

再過一日,便是暮春的首日。

一早,桓溫就出了門,背著手,在院牆外踱著步,四處瞅瞅望望。院牆長了,走了一圈真還有些累,信步便來至早已乾涸的溝谷前,這裡發生了多少回御溝傳信的故事。

「填上吧,再也不需要了。」

桓溫徒手搬來碎石還有土坷垃,將谷底填滿。

上次來時,是在冬天,冷風吹著,寒意逼人。他逡巡四顧,枝條光禿禿的,枯草矮荊歪伏著,萬木蕭疏,毫無生氣。

轉眼春天來了,綠滿山原,綻放新芽。

而我,這個老兵,到了該走的時候,就不再打擾你們了!

桓溫想起,兒子桓玄今日應該回來了,自己要早些走,和他還是換個地方見面吧。

現在,心頭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桓玄。

因為他得知自己萌生退意時,說出的那番話,一直嵌在心裡,揮之不去。

「爹,玄兒覺得太可惜,這太不公平,眼看到手的天下,只需你一聲令下,便唾手可得。自古多少權臣將相夢寐以求想要得到的東西,你卻拱手讓與他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玄兒,爹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知道爹要講什麼故事,是鴟鴞子范蠡還是淮陰侯韓信?范蠡散盡家財,得以善終。韓信鋌而走險,死於婦人之手。」

桓溫耐心說道:「那些人太遙遠,爹不講他們,爹給你講最近的曹孟德和司馬懿吧。爹的功勛再多,權勢再大,謀略再強,也難與他們爭鋒。」

「爹說吧,孩兒聽著呢。」

「他們文韜武略世不二出,當時的權勢和威望比爹還要大,還要高,可他們最終選擇了停下,停在距離御座一步之遙的地方。觸手可及而不染指,這才是大智慧,大謀略,大英雄!」

這番話,桓溫或許是受到了郗超的影響。

「現在式乾殿上,御座空置,虛席以待,我們可以打它的主意,上前坐上一坐。可當你真正擁有了它時,就會有無數的人在打你的主意,你就會成為枝頭的棲鳥,成為別人的目標。」

「終日寢食難安,防不勝防,失去的怕是會比得到的要多!」

「驛站殺江家,百騎下荊州,夜探臨漳城,突襲大燕宮,爹一生屢次犯險,屢次功成。這一次,雖然勝算很大,爹卻不願再犯險了。」

「因為過去的犯險,不過就是賠上自己一條命,連累麾下的軍卒。而這次犯險,賭注則是大晉江山和萬千子民。」

「我桓家九世祖桓榮,後漢明儒,名臣高士,抵死不附逆王莽,一心向漢,矢志不移,深得漢明帝賞識器重。」

「你祖父為平蘇峻之亂,戰死宣城,為國盡忠。父親用生命和鮮血捍衛的江山,作為兒子再去篡奪它,那祖父和爹爹兩代人付出的犧牲,所做的努力成了什麼?」

「朝臣會怎麼想?百姓會怎麼想?天下會怎麼想?」

「他們一定會說,桓家父子為什麼這麼賣命,原來是他們自己看上了這片江山,他們是在給他們自己賣命!」

「咱們那樣做,無異於告訴世人,手中有了兵,便可為所欲為。百姓們要的是政通人和的締造者,而非大晉王朝的掘墓人。」

「沒錯,現在豪門湮滅,世族零落,昏主消亡,奸佞授首。寒門看到了希望,士子有了信心,百姓得到了實惠,你以為一切便都消停了嗎?」

「不!他們身死了,名滅了,但念頭還在,土壤還在,若咱們恣意妄為,失了民心,失了士氣,他們隨時可能會破土而出,捲土重來。」

「大晉好不容易走上了正軌,不能再回頭,也絕不會再回頭!」

桓玄質問道:「那麼爹就心甘情願的作別人一輩子的棋子?」

說起棋子,桓溫太有感觸了!

「一直以來爹都以為,爹是他們手中的棋子,是皇帝的棋子,是豪族的棋子。爹痛恨豪族,大晉成於斯,敗於斯,爹這大半輩子都在和他們斗,和他們抗爭,為此,爹失去了很多很多。」

「可是,如果再建立桓家這個豪族,那爹豈不是又成了自己大半身抗爭的目標,成為自己一直以來都在仇恨的人!」

「說起棋子,爹花了大半輩子,到頭來終於發現,皇帝又何嘗不是棋子,是被豪門大族操縱的棋子。豪門大族又何嘗不是棋子,他們是百姓的棋子!」

「你出府門看看,外面就是百姓。他們看似弱不禁風,柔善可欺,但你欺得了一時,你欺不了一世。你欺得了一個兩個百姓,你欺不了天下所有的百姓。」

「他們會用自己的方式來決定選擇誰,拋棄誰。古往今來,歷史更迭,他們才是真正的執棋人!」

暮春第一天,司馬昱的登基大典正在進行。

這次大典,沒有以往的繁文縟節,簡單而節儉。

司馬昱初登大寶,深知江山之來,乃桓溫拱手相讓。他要在眾臣前投桃報李,示以寬廣襟懷。

宣旨:

夫興業之君,必須股肱之臣;守文之主,亦賴匡佐之弼。德茂者位尊,庸大者祿厚,古今一揆也。

大司馬桓溫內摧姦宄,外靜寇虐,日昃憂勤,劬勞夙夜。德行光於上下,勛業施於四方。為彰功臣,獎勸天下,今晉爵為楚王,永鎮荊州,世襲罔替。

桓玄心裡激動萬分,奏道:「啟稟陛下,臣父染恙未朝,無意受封,且請辭所任之官職爵位,以平民之身,返歸田裡。」

「這?這如何使得?」司馬昱驚訝道。

謝安啟奏道:「陛下,大司馬說了,無官才能心靜,無事才能心安,大司馬拳拳赤誠之心,還望陛下成全。」

「來人,通知大司馬稍駐,朕要率百官親自前往送別!」

「陛下不必了,臣父前日便已前往琅琊山,臣也沒見著面。臣父還留有一箋呈送陛下御覽。」

司馬昱接過紙箋,讀著讀著,竟站起身來,反覆吟詠。

臣桓溫冒死啟奏陛下:

臣以凡庸,遭逢際會,雖慕古人報效之志,竟無毫釐建功之效,然朝廷不以臣卑鄙,封高官,賞厚爵,臣甚為愧疚。

臣轉戰南北,流離東西,負刃冒矢,槍林箭雨,於今三十餘載。

臣聞易失者時,不再者年,今犬馬齒衰,精力廢怠,餘生無幾,故起歸隱之心,萌林泉之意。

陛下御極,德播四海,光照八荒,當親賢臣,斥小人,諏善道,納雅言,深追列祖列宗之遺德,明鑒愍懷二帝之前車,庶幾大事可為也,大道可行也。

臣布衣而來,布衣而去,望陛下勿以臣為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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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晉衣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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