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戌時,京城。
夜色漸濃,一些白日里見不得光的東西順著歡聲笑語浮上來,對於萬花樓的姑娘們來說,新的一天才剛剛開始。蓮步輕移中引人遐想的衣裙搖曳生姿,一雙秋水似的眸子不知勾住多少情思。
萬花樓的對面就是沉魚坊,聽說今晚有一年一度的花魁大選,湊熱鬧的人尤其多,稱得上門庭若市,而另一邊便是慘淡經營,門可羅雀。只時不時傳來幾聲走音的京城小調。
陳茶一行人努力從萬花樓熱情的看客中脫身,看起來最人傻錢多的錢賬房被頭戴紅花的豐腴老鴇一把拉住,調笑道:「大爺,不過來看看嗎?今天漂亮姑娘可多得很吶!」
錢賬房用力從老鴇手裡扯出他的白胖爪子,眼神都不知道往哪裡放,嘴裡不停地重複著「非禮勿視非禮勿視」,然後直直往對面擠。豐腴老鴇見狀不屑地哼了一聲,「沉魚坊有什麼樂子,咱們萬花樓的姑娘陪酒陪玩,會唱會跳還會叫呢!」
一行人被老鴇直白的話震驚,更是拼了命地往外鑽,終於衣冠不整地衝進沉魚坊。錢賬房的手上脖子上都被勒出幾道紅印子,他手捂著脖子咳嗽不止,劫後餘生道:「幸虧鏈子沒被老鴇扯下來,五十多兩金買的呢。」
陳茶扶正剛剛在人群中被撞歪的斗笠,決定回去給胖墩這個月工資加倍。她透過薄紗掃視一圈,大概理清沉魚坊的構造。分上下兩層,樓下正中央有個圓形高地是表演區,樓上應該是樂人們住宿的地方,分成一個個小隔間,看出來王昊還真是個很有人性的老闆,也怪不得明明沉魚坊沒生意做樂人們還是沒有跳槽的心思——包吃包住,沒事還能和小姐妹們唱歌蹦迪。
樂人們聽見聲響見有人進來,紛紛從樓上探出腦袋好奇地張望,然後露出驚訝的神色,竊竊私語起來。
「公子來了,還帶了好多人,是不是要轉買我們?」
「姐妹們都多少天沒表演了,在這裡只會給公子增加負擔,誰留著不掙錢的花瓶做裝飾品。」
「嗚嗚嗚阿欣不想被賣……」
「橫豎都有這麼一天,下去看看吧。」
樂人們面露怯色,磨磨蹭蹭下樓,忐忑不安地朝眾人行禮。
王昊一臉驕傲,向眾人介紹道:「這些是在下從老家帶過來的樂人,各個身懷絕技,都是拔尖中的拔尖!」
眾人見這些樂人身高腿長,體態勻稱,面容不似中原美女,卻也別有一番韻味,不由對王昊的話多信幾分。錢賬房興奮地搓搓爪道:「王小兄弟,能不能讓這些妹妹們演奏她們的拿手絕活?」
王昊欣然同意。
卻見樂人們慢吞吞地挪著步子,強顏歡笑地走向圓形表演台。
在她們看來,公子是準備把她們賣給面前這個看起來肥頭大耳的土財主,沒想道公子這樣品行高潔的人,也會有一天為了錢和一個暴發戶稱兄道弟,但是她們也不會因此埋怨公子,誰讓她們到了京城沒給公子分憂,反而吃喝住行都用公子的,公子雖然家境殷實,但畢竟不是慈善家,所以她們如今落到這副田地怨不得他人。
樂人們給自己做足心理準備,已經調整好了心態,於是強打精神擺出職業笑容,芊芊玉指撫上琴弦。
眾人正疑惑這些樂人為何不情不願的模樣,忽地一聲鼓響,如平地炸起驚雷,身體一震便由不得多想。
樂人們眼神肅穆專註,手指極快地挑抹過弓弦,曲調與京城盛行的清彈慢奏完全不同,是眾人從未聽過的剛強勁健。如果說京城的流行樂曲是煙花巷地的暖風拂柳;那現在這批樂人演奏的便是黃沙漫天中風吼馬嘯。
從來不知道絲竹管弦也能爆發出這般力量,彷彿千軍萬馬在沙場中擺開陣勢,只待主帥一聲令下——
隨著弦聲鼓聲越來越密集,臨界點一觸即發。
眾人的心緊緊拎到嗓子眼,手心裡竟滲出細密的汗來。
就在這時,只聽「嘣」得一聲——弦斷了。
然後所有聲音都停住了。
彷彿親眼見證了一場兩軍交戰,在號角吹響的那一刻一切戛然而止,眾人心裡的那根弦也「咯噔」一下斷了,不由自主地鬆了一口氣,然後紛紛望向邊上抱著琵琶的女孩,女孩抿唇,眸子里滿是憂愁,站起身來對著眾人行禮到底,抽噎道:「對……對不起,是阿欣走神了,請大人責罰。」
演奏是一心二用是大忌,但是她實在忍不住為自己和姐姐們的未來擔憂。她曾聽人說過,賣到土財主家的唱班沒有好下場,輕則天天表演什麼下三濫的淫詞艷曲,重則被逼做通房小妾。想到這裡的時候她心一顫,手也不穩了,回過神來發現琵琶弦斷,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阿欣心想完了,只求自己的過錯不牽連到姐姐們。她忐忑不安地抬眼看向面前的土財主和站在土財主身旁頭戴斗笠的紅衣少女——雖看不見容貌但一身氣質卓絕,必然也是個大人物。
然後阿欣就見土財主笑得一臉隨和,絲毫不見怒氣,大聲誇讚道:「小妹妹太謙虛啦!最後那聲斷弦簡直是神來之筆!這種大氣磅礴的曲調簡直聞所未聞,精彩精彩!」
戴著斗笠的少女並未說話,只是抬起手輕輕鼓掌。掌聲像是會傳染一樣,台下二十幾個人都忍不住鼓掌。
阿欣聞言怔住,土財主和紅衣少女居然沒有責怪她,甚至還認同了她們的表演,她不可思議地看向公子,公子也微笑著看向她。
她忽然有些說不上來的感動,一年前她們跟著公子背井離鄉,來到這個陌生的京城,看著公子每天打理三個店鋪操心勞神,為了幫公子分憂,她們主動要求在百香樓表演,那天當真是使出了每個人的看家本領,沒想到才演了一個開頭就嚇走了本就寥寥無幾的幾個客人,一個穿著長袍的文人甚至直接撂下一句——「拉的什麼破玩意,吵死了!」
從那之後,她們再也沒有在人前表演過這首曲子,反而開始學起這裡流行的《芳華柳》,像是一個習慣耍大刀的壯漢忽然捻起細針學繡花一樣,渾身都覺得排斥。但就在今天,京城裡終於有除了公子之外的人認可了她們的音樂,這種被肯定的感覺已經太久沒經歷過,阿欣望向左右的姐姐,她們眼裡都有淚光浮現。
「這首曲子叫什麼名字?」頭戴斗笠的紅衣少女問道。
「回小姐,此曲是姐姐們在來京城的路上合編的,取名《破陣曲》。」阿欣欠身道。
「《破陣曲》,這名字很合適,」陳茶肯定道,然後好奇地問,「你們還會什麼曲目?」
「回小姐,還有《黃沙曲》《近戰曲》和《遠征曲》。」阿欣脫口而出。
「京城的曲都會嗎?」陳茶繼續道。
「還……還在學。」阿欣臉一紅,不好意思道。
陳茶終於知道為什麼沉魚坊不賺錢了,樂人們會的曲目聽起來都是和《破陣曲》一樣的風格,可在京城這種歌舞昇平的地方,人們往往會誤以為國家萬事太平,戰爭的狼煙不會吹到這裡,沒人願意聽打打殺殺的聲音。
如果不是在夢裡親眼見過刀劍從身體里穿過,她也不會相信——戰爭離她如此之近。
如果說其他人聽《破陣曲》感到的是曲調的震撼和對樂人們嫻熟技藝的驚嘆,那陳茶聽的時候更多的是難以抑制的恐慌和心悸,像是頭上懸挂著一柄叫做「亡國」的劍,時刻都會掉落下來。
「大人,我們以後一定會花時間認真學習現在的流行曲……」阿欣見少女沉默不語,又看不見少女神色,心裡不由有些忐忑,覺得是自己嘴快暴露了她們的短板。
「不必,」陳茶打斷道,「就按你們的風格來。」
既不賺錢又能給自己警醒,這種好事往哪裡找。若真給這些姑娘學會京城曲,憑藉她們的技術和顏值,這沉魚坊不得賺翻了?陳茶必須從源頭上斷絕這種可怕的情況,於是又強調道:「保持個性,不要隨波逐流!明白嗎?」
阿欣和其他樂人聞言心裡一暖,感覺眼前這個紅衣少女簡直是她們的知己。明知道按照她們的路子來必然虧損,還鼓勵她們堅持個性,於是齊聲應道:「明白了!」
陳茶這才放下心來,她扭頭朝向胖墩,伸出手指比了個耶。待在旁邊待命的錢賬房馬上接收到陳茶的信息,清了清嗓子看向呆立一旁的王昊,「王小兄弟,既然我家小女喜歡,沉魚坊我便花兩千金買下。一切照舊就好,你還是這裡的老闆。」
王昊一直沒出聲,從少女開口后就一臉沉思的模樣,不知道在想什麼,聞言隨口道:「小弟相信大哥的人品。」然後他似乎想說什麼,徑直走到頭戴斗笠的紅衣少女面前,猶豫著開口,「恕在下冒昧,小姐你很像一個人。」
「??」陳茶一愣,不知道話題這麼就偏到她身上。
王昊一臉認真注視著紅衣少女,問道:「小姐,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像安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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