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浮生欲老花間樹
突然一股奇異的花香傳來,香氣馥郁濃沃,華貴逼人,讓人頓如置身萬芳陣中,心神為之一振。
村落中心的花屏上,第十種鮮花已然綻放,赤紅的花朵在晨風中如朝陽一般熠熠生輝,富貴堂皇,不可方物。
紫凝之微笑著一揖:「諸位,鄙國女王加冕之禮在即,不得不失陪了。」
步小鸞一把拉住她,道:「女王,你們的女王是誰啊?」
紫凝之道:「女王是前一代國民在往生樹林中沉睡之時共同選定的。每天這個時候,都有一位女孩會接受那頂帶著全族意志的桂冠,同時得到前代女王的所有記憶。至於這個人是誰,則要等加冕儀式后才能知曉。這個儀式歷來不許外人參加,諸位不如到村落中心的草地上暫且休息,禮成之後全國喜宴就在這裡舉行,凝之到時再來向諸位討教。」
卓王孫微笑道:「願凝之姑娘能順利當選。」
紫凝之嫣然道:「多謝公子。其實蜉蝣國內很少有人願意做這個女王。」
她輕嘆一聲,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所謂蜉蝣之國,就是朝生暮死。」
她的聲音有些悵然:「我們的一生只有常人一天的時光。對於我們,生命真如白駒過隙,一瞬即逝。而在此短短一生中,將本派學說推進一步,解答一個千古難題,創立一個新的流派,是我們畢生的夢想。只不過這個夢想在大多數人看來不過是痴人說夢,不可思議罷了。」
卓王孫道:「文明進展到貴國這種程度之後,其前進的速度必定是外人不可想象的。」
紫凝之對他盈盈一笑,頷首道:「難得公子倒是蜉蝣民之知己。本國女王必須為全族承擔一個最神聖的使命,對她個人而言,也是一個重大犧牲。因為從此女王畢生再也沒有時間來完成自己的理想。」
紫凝之輕嘆道:「和傳說中不老之術不同,我們的生死都是真實的,生命只有唯一的一次,那些傳承了我們記憶的後代並不是我們本人,所以無論對哪一位女孩而言,當選女王既是莫大的榮幸,也是莫大的遺憾。」她恬淡的臉上透出一絲悵然,雙眸中神光盈盈而動,似乎深有所感。
突然,一陣裊裊歌聲從村東升起,宛如天籟響徹,清遠悠揚。
紫凝之宛如從夢中清醒,道:「我已經遲到了。」言罷回頭對幾人歉然一笑,轉身向村東跑去。
那些沉沉記憶似乎在這一瞬間消散而去,少女的天性在她身上不經意地迸發而出,雪白的裙裾飛揚跳躍,款款消失在晨霧中。
眾人才發覺,小鸞的衣服在她身上彷彿突然就變得合身起來,紫凝之看上去竟然已經有十一二歲了。
村落里,高大的無花果樹屋星羅棋布,房屋上方被帶著巨大樹葉的樹枝蓋得嚴嚴實實,根本找不出屋頂具體的所在。走近了才發覺這種木屋並非砍伐樹木搭建,而僅僅利用無花果樹天然的空心洞穴,未作絲毫修飾。
這些樹洞雖然變成了蜉蝣國人的居所,但大樹並未死去,仍在緩緩生長,樹洞內地面的青草和四壁的蘑菇隨意散布著,長得極為茂盛。
樹屋中央拱衛著的那一大片空地就是所謂喜宴廣場了。
說是廣場,其實不過是一塊天然生成的草坪,上面休說建築,就連一個石凳、草墊也看不到。一些男孩往來穿梭,將采來的無花果用泉水洗凈,用幾片碩大的樹葉托著,圍著中心的花屏擺成一個大圈。另外一些男孩把一種堅殼果實破開,做成水杯的樣子,盛上半杯清泉,也放在無花果旁,宴席空空蕩蕩,也再無別的食物。
眾人都有些驚訝,想不到一群站在天下文明頂峰的人,他們的舉國大宴竟然簡單到了寒酸的地步。
然而這群蜉蝣男孩十分慷慨好客,爭先招待卓王孫一行人先到席上坐下,你一言我一語問起中原風物人情、詩書禮樂。雖然以水代酒,卻也賓主兩歡。
步小鸞則在一旁抓起一把把無花果大快朵頤,平日勸她吃一點東西都難,今天卻盡顯饕餮本色,吃了個不亦樂乎。
突然,那些男孩臉上換了一種肅穆的神色,紛紛站起身來。只見一個腰間系著白裙的少女出現在花屏之後。她的身體看上去極為柔弱,腰肢僅足一握,通體肌膚宛如冰雪,幾乎與小晏那種終年不見陽光之人相似。
她輕輕分開藤蔓,緩步行來,真如西子扶病,楚楚動人。
那少女來到諸人跟前,似乎感到十分勞累,一面撫著心,微微喘息。她的臉顯得極為清瘦,眉目細長,眸子卻極黑極亮,波光流轉,宛如大海深處最亮的那一顆黑色貝珠,其中隱約流露出一絲沉著而倨傲的笑意。
眾人幾乎不敢諦視她的臉,這張臉雖然算不上完美無瑕,卻有一種高貴之氣逼人而來,幾乎讓人窒息。
更何況這位少女的身體幾乎完全赤裸著。
還沒等眾人說話,她已經開口了:「在下白蘊之,世代於蜉蝣國內執丹青之事……」還沒待她說完,步小鸞已搶著道:「白姐姐快去選女王,要不然遲到了,順便叫紫妹妹……不對,要改口叫紫姐姐啦,叫她選完了趕快回來,這裡的果子可真甜。」
白蘊之微微一笑,道:「凝之那丫頭最為懶惰,大家都起床工作的時候,她還在往生林樹上呼呼大睡,也是大家一時心軟,沒叫她,她卻連早晨的功課都錯過了。要是這次真的讓她當了女王,這蜉蝣之國就非成懶蟲之國不可。」
步小鸞道:「那白姐姐你呢?」
白蘊之淡然一笑,搖頭道:「我沒有當選女王的資格。」
步小鸞眼睛轉了轉,道:「為什麼沒有呢?難道白姐姐比紫姐姐更懶?」
白蘊之淡淡笑道:「因為我誕生的白色大樹上,剛剛產生過一任女王。鄙國人相信,三世之內連任君主弊端甚多,有違國家的正義。」
步小鸞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接著埋頭吃手上的無花果。
白蘊之目光盈盈,往四下一轉,緩緩道:「諸位的問題在下已解答,若無其他,請容在下向諸位提一個請求。」
她的話語中並沒有絲毫盛氣凌人的意思,但聽來卻極為自信,似乎已然知道普天之下絕沒有人能拒絕自己的請求。
卓王孫笑道:「白姑娘請講。」
白蘊之正色道:「時間有限,蘊之也就不再虛禮,蘊之此來,是請這位公子助我完成一幅未完之畫。」
她縴手一揚,卻正指著小晏。
千利紫石秀眉一皺,道:「你說少主人?」
白蘊之並不看她,只注視著小晏,點頭道:「正是。百二十代前,白家先人受國中一位高僧所託,為其繪製一幅釋迦本生圖。然而苦於所見典籍有限,此圖繪了百餘世都未完工。此間白姓先人想盡辦法,觀看一切佛教造像畫冊,最終仍無法完美刻畫佛陀之莊嚴法相。雖然此後百餘代中,那位僧人的後代也再未向白家提起此事,但這幅畫已成了兩家一塊心病。」
千利紫石似乎明白了什麼,道:「難道你是要照著少主人的容貌,來完成這幅釋迦本生圖?」
白蘊之笑道:「姑娘真是冰雪聰明。我第一眼看到這位公子,就已告謝上蒼,兩家百代心愿終於可以在蘊之手上完成。若這位公子可助我一臂之力,又何止蘊之之幸,蜉蝣之幸,亦是天下丹青之幸。」
千利紫石冷笑道:「這位姑娘倒是一點也不謙虛。」
白蘊之道:「蘊之以為,天下最無聊之事莫過於謙虛二字。若作者心中誠以為自己的畫作天下無雙,而口中卻說一些『塗鴉』、『末流』的俗套,豈非口是心非,惺惺作態?若作者自己也不相信天下第一的作品能出自筆下,那麼畫雖未作,氣度已頹,這樣的作品,實在是不畫也罷。」
千利紫石臉色一沉,正要說什麼,只聽小晏微笑道:「姑娘的畫技雖尚未得見,但言談從容,氣象森嚴,足已可讓人預想其妙。只是釋迦得道前五百於世,轉於六道,度化眾生,其間化身千萬,無一相同。又何以認定在下的容貌正好符合姑娘心中所想?」
白蘊之淡然一笑,道:「這正是我作為畫師的直覺。」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彷彿一位洞悉六界的智者。
無論在芸芸眾生眼中,那些問題是如何的紛繁蕪雜,而在她看來,無非是無數個「是」與「不是」這樣簡單的元素構成,輕輕一測,已一目了然。
小晏頷首道:「既然如此,不知在下應該如何相助?」
白蘊之微笑道:「不必。我已經完成。」
千利紫石先是一驚,繼而皺眉道:「你難道是拿我們說笑?」
白蘊之看著她,秀眉微微一挑:「傳神寫照,重在神韻。釋迦太子何等人物,這位公子何等人物,若非強作姿態,貼身臨摹,豈不落了惡道?」
千利紫石臉色更沉,幾次欲言又止。
相思趕忙講話岔開:「那麼白姑娘的大作呢?什麼時候才能一睹為快?」
白蘊之也不回答她,回頭對小晏悠然一笑道:「請公子褪下上衣。」
眾人都是一怔。
千利紫石臉上陰雲密布,似乎隨時都要發作。
白蘊之也不看她,悠然道:「這位姑娘,蘊之絕無羞辱閣下及貴主人之意。只是風俗有別,若不說明,只怕引起諸多誤會。在鄙國畫者心中,圖畫乃是至高無上的藝術,每一筆都應和著天地間至美的韻律。所以,它只能用於繪畫本身。」
千利紫石冷冷道:「不必講了,想必又是什麼正因為繪畫文字的高貴,不能用於記錄,所以你們的繪畫也不能畫在能夠流傳的載體上,而要畫在人的身上。真是奇談怪論,荒謬至極。」
白蘊之道:「作為客人,你有權覺得我們荒謬,然而這的確是我們所信所持的。」
她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微笑,一種傲氣和執著從她輕柔的話語中透出,頓時有了不可辯駁的力量。
千利紫石頓了頓,道:「既然如此,你還畫出來做什麼,一直留在腦海中豈非更好?」
白蘊之笑了笑,道:「姑娘只怕是從未作過畫的人。雖有成竹在胸之說,但事實上,心中所想和手中所繪絕沒有完全重合的時候。一開始是筆法無力完美地表達思想,但到了後來,則是每一筆都能帶來新的靈感,讓思想再進一層。如此往複,永無止境,這也就是丹青之道的魅力所在。」
千利紫石臉色更加陰沉,道:「你這些話我聽不懂,也不想聽。」
眾人漸漸覺得有些異樣。千利紫石以前雖也不近人情,冷若冰霜,但行事卻極為謹慎,若非小晏問起,她絕無一句多餘的話。如今不但語氣逼人,神情也極為煩躁,宛然換了一個人似的。
白蘊之卻毫無察覺,依舊笑道:「我記得釋迦本生故事中有捨身飼虎之說,想來釋迦太子慈悲為懷,連血肉之軀都可以捨棄。貴主人生就神佛一般的面容,卻連一襲衣衫也不肯脫下么?」
千利紫石臉上浮出一絲古怪的冷笑,低聲說了句:「胡言亂語!」就在同時,她突然出掌,往近在咫尺的白蘊之胸前拍去。
白蘊之大駭之下,指尖下意識地動了動。
千利紫石此招毫無徵兆,卻又極准極狠,完全是要立斃對手於掌下的架勢。小晏震驚之餘,欲要救援,手上又遲疑了片刻。
因為他已看到白蘊之指尖的動作。
這輕輕一動之下,她的手已經放到了破解此招最恰當的位置上,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僅從這一動的見識、時機而言,白蘊之的武功當遠在千利紫石之上。
卓王孫、楊逸之心中也是一震。
難道蜉蝣之國所謂文明之中還包含了天下四方的武學?
若真是如此,那麼千百年來,在這從不為人所知的林中小國里,在蜉蝣國人近乎苦行的世代經營下,它又已發展到何種境界?
然而,就在這一瞬之間,千利紫石雙掌已經重重擊在白蘊之胸前。
一聲悶響,白蘊之整個人宛如斷線的風箏一般,飄了出去。
千利紫石的掌力竟沒有受到分毫阻礙,盡數擊上了她的身體!
小晏心下一沉,身形躍起,穩穩地將白蘊之抱在懷中。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千利紫石這一掌全力施出,根本不留半點真氣護體,掌力之盛,江湖上武功稍弱者都難以抵擋,何況白蘊之這樣一個毫無內力的柔弱少女?
白蘊之面色如紙,嘴角胸前都被鮮血染紅,胸膛上已看不到一絲起伏。小晏遲疑片刻,仍反手將七支銀針刺入她頭頂,內力順著銀針徐徐注入她的體內。
然而誰都知道,這不過是白費功夫而已。
小晏終於嘆了口氣,輕輕將白蘊之的屍體放下,他修眉緊鎖,神色變幻不定,卻始終沒有抬頭看千利紫石一眼。
千利紫石猛然退開兩步,愕然注視著自己的雙掌,似乎極度驚訝於自己的所為。
她突然跪倒在小晏身邊,伸手想拉住他,喃喃道:「少主人……」
小晏輕一拂袖,站起身來,轉身對草地上那群蜉蝣國男子一拱手,正要開口,村東卻傳來一陣歡快的歌聲,看來女王加冕之禮已然完成。
蜉蝣國男子默默站在草地上,臉上是一種震驚、沉痛到了極致之後的木然。他們生命中那短暫的歡樂如今卻被一群不速之客隨手撕裂。在蜉蝣國的漫漫歷史中,根本沒有殺戮二字。連死亡,也被哲思的光環籠罩,回歸於超越之後的曠達。
對於他們而言,所知的最大的痛苦只是思辨的痛苦。他們能從浩如煙海的典籍中理解人類的一切,但當殺戮和傷害真的來臨,真的直面同胞鮮血淋漓的屍體,他們卻完全不能理解。
遠處歌聲裊裊,純真得如來自天庭的喜悅之聲襯著此處濃濃的血腥,顯得如此的生硬,不協。
小晏搖了搖頭,欲說的話卻再難出口。
過了好久,那群蜉蝣國男子似乎終於明白過來,他們默然向中心聚攏,當中走出一人,小心翼翼地抱起白蘊之的屍體。其他人圍繞在她周圍,低頭無語。
小晏不忍再看,長嘆道:「如今……」
當中那人抬起頭注視著眼前的來客,聲音極為沉痛,卻也極為堅決:「事已至此,諸位也不必多言。目前有兩條路讓諸位選擇。」
小晏歉然道:「請講。」
蜉蝣國人道:「一是諸位跟我到王宮,請女王處罰;二是諸位將我等全數殺死,然後自可離去。以諸位的武功,殺死我們當然輕而易舉,然而我們中若有一人不死,絕不讓諸位離開此處半步。」
這幾句話一字一句,講得很慢,語氣算不上慷慨激昂,也絲毫沒有恫嚇之意,只是極為認真,認真到讓你無法不相信這一點:任何人要想離開此處,就非得從這幾百個少年的屍體上踩過去不可。
千利紫石跪在小晏身邊,臉上的驚愕還未褪去,面色更是蒼白如紙。她含淚仰視著小晏,道:「少主人,我真的不知道,我……」
小晏嘆息一聲,低身扶起她,回頭對蜉蝣人道:「在下和紫石姬願意前去王宮,聽憑女王處罰。」
他這麼說,大家都沒有異議。
就在赤瀲花就要開敗的時候,他們在蜉蝣人帶領之下,來到村落東頭的皇宮之外。
一株巨大的無花果樹參天聳立,枝藤垂地,牽羅披拂,從外看去,竟不知這座樹宮到底佔了幾許地勢。主樹竟完全是一個由藤蘿盤繞而成的巨型圓筒,足有數十人合抱粗細,極為駭人耳目。
巨樹頂端覆著層層茂密的樹葉,四周環牆完全為合抱粗的藤、根編織纏繞而成,側面的陽光透過千形百態的空洞,將七色光暈投照於樹宮之內。遠看去,巨葉滴翠,枝幹蜿蜒,裹於萬道彩虹之內,真是聚天之靈,別有一種堂皇森嚴之氣。
無花果樹本來就可牽藤寄生於其他樹木上,起初只是繞著樹榦往上攀爬,搶佔陽光養分,待長成氣候,藤根會越長越粗,越纏越緊,最後將寄主勒斃懷中。待原來的大樹完全枯朽腐爛之後,藤根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形態,就會形成完全由藤蘿纏繞而成的樹狀空筒。
然而,這棵無花果樹藤纏繞的空筒卻極為巨大,真可謂駭人聽聞,看來寄主本就是數百年樹齡的榕樹一類,被勒斃后無花果樹獨佔天機,又生長了近千年,才會形成這樣一座雄偉廣大的樹宮。
蜉蝣男子在宮口止步,示意幾人可以自行進入。
幾人抬頭一看,眼前是一片濃濃的翠色。
陽光透藤而入,一地芳草長得萋萋茂茂,點綴著各色野花,織成一幅天然的地毯。宮內幾乎絲毫未經過人力布置,物什寥寥,看上去一目了然。一塊略為平整的樹根盤在樹宮南面,上面擺著些樹葉樹枝,似乎被用作案桌。樹桌后,一位半裸少女紫發垂地,隨意斜坐草坪上,托腮瞑目,似乎在思索什麼。
步小鸞叫道:「紫姐姐!」
紫凝之輕輕睜開雙眼,淡紫色眼波隔空傳來,說不出的柔和卻也說不出的尊貴,就如晚春中最後一朵紫蓮,觸目皆是溫柔婉約,卻又風骨自潔,讓人不敢起褻玩之心。
她似乎輕輕嘆息了一聲,從桌子後走了出來。她雖然不會武功,但動作極為輕盈,全身唯一的裝飾不過纖腰間一片紫葉,徐徐臨風而動。
她走到步小鸞跟前,將手上疊好的裙子遞給她,微笑道:「小姑娘,你的衣服姐姐穿不下了,現在還給你。」
步小鸞瞠目結舌,獃獃地望著紫凝之,道:「紫姐姐,你真好看。」
紫凝之淡淡一笑,將衣服交給步小鸞身旁的相思。她紫眸中掠過一絲沉沉的憂傷,對小晏道:「蜉蝣國歷史上,從來不曾有過殺人兇手。」
小晏歉然嘆道:「出了這樣的意外,不止害了白姑娘的性命,還讓白家百代心愿灰飛煙滅,在下心中也極為難過。只是請女王陛下相信,紫石體內屍毒未清,心性大變,此番出手傷人絕非她的本意。」
紫凝之看了小晏一眼,輕輕道:「這位公子的話我當然是相信的。然而,在蜉蝣國中,每一個人的生命是世間最值得尊重和寶貴的東西,只有有了生命,才能創造一切。褻瀆生命是世間最殘忍的罪過,必將受到最重的懲罰。這並不以犯罪者是否知道、是否情願而改變。」
小晏嘆道:「女王陛下言之有理。那麼紫石姬按律當承受何等樣的懲罰?」
紫凝之輕輕看了他一眼,道:「不是她,而是公子你。」
小晏還未回答,千利紫石已駭然抬頭道:「你說什麼?」
紫凝之嘆息道:「記得《左傳》中有個故事,趙穿弒靈公,太史董狐記錄此事,不書『趙穿弒君』而書『趙盾其弒君』。趙盾辯解犯罪者為趙穿,董狐說,你為國家正卿,既不能逃亡出境,也不能討伐逆賊,不是你又是誰?』孔子聽聞此事,讚歎道:『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何者?趙盾職責所在,不可免罪。正如這位姑娘為公子仆婢,犯下的罪過,自然要歸於公子督管不嚴所致。」
千利紫石道:「紫凝之,人是我殺的,有什麼懲罰你儘管動手,不必牽連到少主人!」
紫凝之淡淡道:「法則如此,我也沒有辦法。除非——」
紫凝之看了小晏一眼,道:「除非你的主人立即將你逐出,你二人再無瓜葛,所有罪責自然歸你一人承擔。」
千利紫石雙拳緊握,胸膛起伏,過了良久,才平靜下來,轉身對小晏道:「紫石不才,請主人立刻將我逐出。」
小晏微微搖頭,道:「紫石自幼跟隨我左右,名為主僕,實同兄妹,她惹下的過錯,自然該由我承擔。」
千利紫石抬起頭,臉上一片驚訝之色,喃喃道:「少主人……」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眼淚如斷線之珠,紛紛跌落。
紫凝之將目光挪開,嘆道:「我族人若犯下罪過,只需女王動手,將其記憶中有罪的那一部分清除掉。惡念越重,清除的範圍越大。此後,此人心惡念已盡,族中也再沒人以犯人視之。」
紫凝之注視著小晏,緩緩道:「對於我族而言,極刑為清除此人的全部記憶。千百年來,我族從未有過殺戮之事,也從未有過處罰的先例。我本以為,這種刑法只存在於傳說,是對惡魔的封印,也是對族人的威懾。沒想到此罰居然自公子始……」
紫凝之搖頭微嘆:「不知公子以為這個處罰是否公道?」
小晏嘆道:「世人緣重孽深,信奉殺人償命之道,往往代代仇殺不止。如女王陛下這樣,既能消其惡念,又能給罪人一個自新的機會,何其睿智仁厚,但願世間國度,都能如蜉蝣一般。」
紫凝之微笑道:「公子捨己為人,深明大義,消除這樣的記憶真是凝之犯下的罪過,然而法不容情,只有得罪了。」言罷,緩步走到小晏面前。
千利紫石突然撲上前去,擋在兩人中間,高聲喝道:「你住手!」
紫凝之輕輕抬起一手,道:「這位姑娘還有什麼話說?」
千利紫石冷笑道:「你可知道眼前這個人是誰?」
紫凝之微笑道:「我看得出這位公子不是普通人,不過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難道不是么?」
小晏皺眉喝道:「紫石姬,你退下。」
千利紫石猛然回頭,拉住小晏的衣袖,一字一句地道:「少主人,你身為天皇貴胄,幽冥島唯一傳人,身份何其尊崇。而紫石算什麼?仆婢、獵犬、工具!豈值得少主人以身代之!就算少主人情願,又怎麼不為老夫人十八年的苦心孤詣想想?」
小晏臉色陡然一沉,默然無語。
千利紫石轉身對紫凝之道:「紫凝之,你若動手清除少主人的記憶,將犯下莫大罪孽,屆時諸天神佛震怒,豈是你小小蜉蝣國能夠承受的?」
她每一個字都說得極為認真,絲毫不帶恐嚇誇張之意。
紫凝之怔了怔,輕輕道:「姑娘的話,凝之一時不明白。」
千利紫石冷冷笑道:「那你是否明白,少主人註定是千年來凡塵間唯一的轉輪聖王?」
此話一出,休說眾人,就連小晏自己也悚然動容。
小晏沉聲道:「紫石姬,你在說什麼?」
千利紫石望著小晏,淚光盈盈,哽咽道:「這個秘密本來只有我和老夫人知道,只待機緣成熟,天智開啟,少主人自會明白……然而少主人卻一再不珍惜自己,辜負了老夫人的期望……」
她聲音一顫,垂下頭去,再也說不出話來。
紫凝之略略沉吟,道:「轉輪聖王之說原出於古印度傳說,佛家雲,轉輪王為世間第一有福之人,於人壽萬四千歲時出現,統轄四天下,具四福報。出現之時,天下太平,萬民安樂,十方皆成樂土。只可惜不修出世慧業,所以僅成統治天下之聖君,卻不能修行悟道證果。若據典籍推算,這一世的轉輪聖王確已出世,不過……」
紫凝之凝視著小晏,輕聲道:「真的是你?」
那一瞬間,時空彷彿變得無窮廣袤,往後拉升而去。
數千年的歷史、文明,征戰都彷彿被濃縮於萬億須彌介子中,在眼前欲沉欲浮。人類千千萬萬的殺戮、痛苦、聚散離合,不過是神佛冥冥中的隨意安排,最終註定在悲涼中被遺忘,然後拋開、腐爛,最後剩下的只有泯滅一切差別的光芒。
那光芒彷彿是亘古已然的傳說,在天地的血脈中不盡流傳,幾千年來也不過凝聚到幾個人身上。
那是宿命註定了將應劫而生,解民於倒懸的偉大君主。
他擁有汗牛充棟的赫赫功績,無窮無盡的傳說,其中任何一頁,都足以讓每一個後人熱血沸騰。
那是無數榮光的最終歸往者,萬民心中的聖王,就連九天十地神魔見之都要退避。
然而,是否這個天選之人就在眼前?
難道這個美得連諸神都要嘆息的少年,這個溫和、優雅得宛如釋迦太子般的王子,他的宿命竟然是披上金色戰甲,征戰九方,掃除魔氛,最終執天下圭臬,開創一個太平盛世?
寂靜。
蔓延、伸展的無限的寂靜,沉重地壓在蜉蝣王宮之內,連呼吸都已遺忘。
沉寂中,只聽小晏輕輕嘆息了一聲:「原來,這才是母親的心愿。」他的語音中沒有一絲喜悅,反而是隱隱的失落與憂傷。
轉輪聖王,才是母親想要的兒子。
他澄如幽潭般的眸子中也漸漸透出苦澀與哀傷。
突然,眾人眼前一花。
千利紫石身形如鬼魅一般,已欺到紫凝之身旁,她手中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把匕首,森然抵於紫凝之胸前。
小晏從沉思中醒來,皺眉道:「住手!」
千利紫石臉上神色似笑非笑,詭異至極:「你在叫我?」聲音嘶啞中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妖魅,與往日的千利紫石大不相同。
眾人心中都是一沉。
陽光投照在千利紫石臉上,顯得她的雙眸死寂無光,而笑容卻極為猙獰。她冷笑一聲,手腕往前一送,紫凝之胸前頓時多了一道血痕,就宛如一朵在雪地里綻開的梅花。
千利紫石高聲尖笑,刺得人耳膜發痛,只見她另一手輕輕往紫凝之的傷口上一彈,而後張口露出白齒森森,往她胸前咬去。
紫凝之只輕輕合上了雙眼。
卓王孫一揚手,一股驚天動地的力道宛如鈞天雷裂,從半空中直劈而下!
相思驚道:「先生!」
突然,飛旋的時空宛如在一瞬間被冰封而止。卓王孫掌下那股巨大的真氣不進不退,凝聚在半空之中。
小晏默默站在卓王孫面前,他淡紫的衣衫被真氣鼓涌而起,宛如一隻振翅的巨蝶。
他眉頭緊鎖,一字一句地對卓王孫道:「卓先生,請手下留人。」
卓王孫一拂袖,空氣中的真氣立即消逝而去。
他淡然道:「此事本不該我過問。」
相思忍不住道:「你們到底在幹什麼?」
紫凝之輕嘆一聲,神色中沒有一絲驚恐,輕輕道:「這位姑娘的神智已被一種妖異之物侵入,不受自己控制,殺她無辜,所以她的主人要救;然而此時出手,可以將妖物和她一起立斃掌下,所以這位公子要殺。」
千利紫石手上突然發力,匕首又生生刺入半寸。只聽她厲聲道:「你住口!」
紫凝之只蹙了一下眉,道:「令主人何等風儀,姑娘卻動此粗魯,不覺得慚愧么?」
千利紫石冷笑道:「力強者勝,自古以來就是這個道理。」
紫凝之道:「姑娘以為自己的武功真的很高么?若剛才凝之在姑娘出手到四分之三的時候,左手取你任脈璇璣穴將會怎樣?」
千利紫石一怔,隨即重重冷哼道:「那又如何?你們身上全無內力,空知道破解的方法,又有什麼用處?須知武功乃是生死殺戮,不是紙上談兵!」
紫凝之輕嘆道:「武學到了極致,一舉一動也蘊含著天地間至美的節拍,實在是賞心悅目至極。這個道理或許姑娘還不明白,但那三位公子是明白的。」
千利紫石冷笑道:「只怕你明白了也是沒用。」她手上漸漸施力,彷彿根本不是要將匕首刺入紫凝之的心臟,而是在緩緩地剜割她的肌膚。
紫凝之臉上掠過一絲痛苦,合上雙目,緩緩道:「你以為我真的不能脫身?」
千利紫石一面旋轉刀刃,一面獰笑道:「你不妨試試看。」
紫凝之突然睜開雙眼,喝道:「看著我!」
她紫色的雙眸宛如暗夜中閃亮的第一顆星辰,照亮了沉沉暮色,連天地都為之黯淡。空氣中似乎有一脈輕輕潛動的幽波,就從她湖水一般深邃的眸子深處澹蕩開去,越來越廣,最終化為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
這種力量並不是曼陀羅眼中那種妖異的媚惑,而是一種敬畏——讓你仿如突然置身深谷大海,凝視無窮無盡的夜空,油然而起一種戰慄的卑微,一種對人生有限,而宇宙無窮的終極敬畏。
千利紫石凝視著她的雙眼,竟然漸漸痴了。
紫凝之輕一抬手,將她從自己面前推開。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四周的空氣彷彿被某種無形之力抽空,巨大的振蕩隱隱而來。這種震動無處不在而又無處可尋,彷彿並非來自外力,而是來自自己的身體!
——這駭然是一種與自己脈搏冥冥共振的律動。
紫凝之低低**了一聲,跌倒在地上。她用力支撐著身體,似乎想抗拒這種搏動,卻又無能為力,秀麗的眉宇間第一次刻上了深深的痛苦之紋。
小晏道:「女王陛下……」
紫凝之捂住胸口,用盡全力坐起來,目光卻痴痴凝望遠方,喃喃道:「往生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