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風雪佳夜薯蕷論
都督其人孑然洒脫,雖有漫不經心之舉亦必蘊深意。每與之語,字字珠璣,當叫人一掃倦惘,沉思連綿。
——《吳書·名將卷·周瑜篇》
待侍從將數道美味依次放上長案,那邊周瑜與龐統一大一小頓時眼放精光,食指大動,擼袖提箸便大快朵頤地開動起來。
顧雍放眼再瞧,桌上放著的食物或長條、或薄片、或細絲形狀烹法各不相同,卻無一不是皙白鮮嫩的顏色,看上去倒像是同一種材料燒制出來的,淡淡馨香隨著熱氣撲入鼻翕,令人不由口舌生津。
這東西既不似尋常的農家果菜,又非貴胄人家的野禽葷肉,便是那些世間少有的山珍海味,顧雍自恃也見過不少。獨獨眼前的一桌子,他無論如何也猜不出是何所作。暗自瞟了眼津津有味的二人,顧雍咽了咽口水,卻如何也下不去手。
「此物名為「薯蕷」,有滋陰補陽、祛除百病的功效,元嘆何不嘗嘗?」
「薯蕷?」顧雍疑惑,絞盡腦汁也沒想出從何處聽說過,再一聽「滋陰補陽」四個字,小臉立時漲得通紅。
所謂薯蕷,其實就是後世分佈在中國東南部一種很常見的食物叫「山藥」,是為「四大懷葯」之一,可放在漢末這一尚處於刀耕火種的時代,由於社會的封閉和戰火的波及,這一新鮮的物種只存在有少數人栽育。而名列「竹林七賢」的山濤便是這少數人之一,用不了多久,為求官職他便會帶著這些薯蕷前去拜訪時為魏國大將軍的姑父司馬懿,再由司馬懿的妻子張春華將其獻於魏明帝曹叡,名曰「山濤送來的野葯」。山藥一名,由此而始,也逐漸走入了世人的眼界。到了晉代,司馬氏篡權稱帝之後,規定以薯蕷作為士族交往的必備禮物,促使民間百姓爭相追逐,終使埋沒的野味達到了鼎盛風行的時代。
再說現下,目睹顧雍窘態的周瑜不禁莞爾,置箸起身娓娓道來:「薯蕷者,大多生長在荒山野嶺處,春季發芽開葉,每到那個時候,漫山遍野隨處都是,哪裡最偏僻、哪裡最貧瘠,便能見到它們。可謂逆境求生、誓斗天地。而到了秋季,葉落枝敗,它們又會在土壤下面留下重生的種子。待到來年,這些種子生機復甦,便又會長出新的一片繁茂來!」
「這些食物,難道就是將軍口中所說的種子?」顧雍若有所思。
「不錯!」周瑜猛地回眸,神采斐然,「此物狀若木根,常年生在地下不見天日,因而很難被人發現。尋常百姓即使見了,也只會將它當做雜草害物看待,更別提那些向來以仙餚瓊露來彰顯身份的豪紳望族了。周某自身體抱恙后,偶然間從醫師的藥方上瞧見此物,好奇之下託人多方打聽,方才有幸尋得一些。」
顧雍聽得入神,在周瑜鼓勵的目光下,不免伸箸往盤中挑了一粒小絲,小心翼翼地遞入口中。初一入口,一股甜辣的美妙感覺便鑽入了他的神經,他閉上雙目,方欲再細細品味,舌苔一卷一張,沒了?還沒來得及享受,佳肴已逝。顧雍一時心癢難耐。
還真不信這個邪了!他左右張望,一捋袖口又從盤裡抓起一根好似剝了皮的生食,舉止粗魯地狠啃一口。看似好大的一塊,吃進嘴裡油膩膩地直在舌尖打轉,宛如活了的泥鰍。滑膩綿軟,微甜生汁,顧雍感覺渾身的毛孔都隨之張開了。
「世間竟有如此美味!」萬般不舍地將其咽入腹中,顧雍一臉意猶未盡,如斯感嘆。
他幽幽地向亭外覷了一眼,此刻那裡已是大雪紛紛,鵝毛飄灑。先前聽得周瑜一聲「下雪」,他還只道是桂花凋零,文人傷感,沒想到方是深秋,一場寒雪卻是真的不約而至。也不知目下正是糧食匱乏的主公大軍,逢此夜雪,又該如何煎熬?
瞥了眼饕餮縱食、腮幫鼓囊囊的小龐統,復看向滿桌的新鮮美味,顧雍一時愁腸百斷,食慾難再。
「恩,等等!中郎將故意用滿筵的薯蕷來留我款待,又特地告知我此物生長繁茂,隨地可見。難道是提醒我,用這些薯蕷來代替糧食輸送給遠征的將士?」這樣的念頭好似一撮小火苗,瞬間又成了燎原之勢,顧雍「騰」地跳起身子,激動之下兩腿發顫險些歪倒。
他肅手向著跟前風姿綽約、宛若仙人的周瑜恭謹一拜:「將軍神明蓋世、洞察千里,隻言片語便解決了我軍缺糧的問題,小生顧元嘆感激不盡!」
「無妨!既是食君俸祿,公瑾理當為君分憂。」周瑜擺擺手,劍眉一提,「如你所想,薯蕷數目龐多,我們大可以安排民眾與將士們去山裡採伐,此物去皮可食,比起糧食要方便快捷了許多。同時它的味道也算鮮美,營養豐富,可作我軍調劑改善單一的口味。我還聽那老醫師講,說是此物能夠補人氣血、愈緩中虛,經常食用足可強健體魄,我看咱們也大可在秣陵推廣起來,城外不是還有許多荒廢的土地么,放著不用著實可惜,呼籲大家都去那兒種植這些勃勃生機的野味,也不用費心竭力的去照料。到了明年,當是一番好豐收,百姓、軍隊的溫飽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此政可行,當真妙不可言呀!」顧雍扺掌讚歎,「將軍心細如髮,愛民如子,僅從一處藥方便看到了無限的生機,此等智慧與胸襟是屬下遠遠所不能觸及的!能得您這樣的大賢輔助,是主公與我秣陵的幸甚。有您在,雍亦甘願一生屈居下任佐吏,斷不敢生半句怨言!」
「你也先別高興得太早!數千張嘴,遙遙無期的戰事,僅用薯蕷當然還遠是不夠。連日來我也一直為此事煩憂,卻始終不得盡善盡美的辦法。倒是方才從你口中說出的向士族借糧,忽然提醒了我!」
「將軍也覺著您家童子提出的辦法可行?」顧雍喜上眉梢,彷彿比自己得到上司的親口誇獎還要高興三分。
周瑜冷笑:「小兒之見,也僅有這唯一的可取之處了。先說我軍初入秣陵時,城中府庫確有儲糧兩百石不假,可當時主公一見滿城廢墟,悲傷自怨之餘憐惜蒼生疾苦,加之瘟疫爆發,已是早早令人開倉放糧來救濟難民。到了如今,我軍大開城門,四方流民聞訊前來歸附,官府尚且需要給他們撥付難以統計的開春種糧,如此算計下來,何止用到百石、千石的數目,又哪有餘力再去支援遠在曲阿的同袍將士?」
顧雍沉默,顯然也是贊同了周瑜的這一說法。否則,早在聽了小龐統的論述之後,他便早早歡天喜地地回衙復命去了,又哪再有心思卑躬屈膝地熬到現在?
「再者,劉繇此人空有虛名,占著刺史的名頭對百姓的生死不聞不問,致使百業荒誕、將吏恣禍。便是我所閱覽的那些官家戶冊,乃是由前任郡守胡康胡行先所作,那還是在靈帝剛剛繼位建寧二年的時期,至今已整整過了二十五載。詩經有云,一日不見,便過三月矣。秣陵經曆數代掌令的風霜砥礪,早已遠勝往夕。在這期間,子成父,父升祖,黃巾亂起,中原南渡,可謂變化萬千,不見一絲舊時光景。試問家丞大人,便是如今城中的那些來省親和行商的外鄉人,可僅僅只有千餘之數?」
「這個——」顧雍語塞,憑藉秣陵今時的繁昌,這兒的外地流民當然不可能僅是千餘,可他若是出言附和周瑜,那便有悖小龐統先前所說的兩千五百人口。打自己的臉是小,因此傷了一名小神童脆弱的自尊心,他既不忍心,又萬般捨不得。
「家丞不說,量自也心知肚明。只要不盲不聾,秣陵誰都清楚主公帶出去的五千將士,是由丹陽新方招募,他們為城中父老生養,受鄰舍鄉友供給,大人以為,以秣陵人口富庶,比之丹陽若何?」
他這舌綻蓮花,鋒氣逼人,顧雍竟訥訥無言以對。倒是旁邊剛剛飽餐一頓,正自撫著鼓囊肚皮惺忪享受的龐統,驀然瞪圓了眼珠,一字不落地靜靜洗耳聆聽。
「由是觀之,即使靈慧強識,只知一味窮讀死書,到頭來不過是一巧舌腐儒耳!」言罷周瑜悄然瞥了眼那自聽得一臉認真的龐統,心下冷笑:「小子,這便是我給你上的第一堂課!」
「那依將軍高見,我等為之奈何?」顧雍急切請教。
周瑜默然,他想起了不久前還在帥府里侃侃而談的呂定公,那時的呂岱何等風度翩翩,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可一轉眼卻又因為政務小礙忙不迭地派人來向自己請教,想來著實可笑。還有眼前的敦實男子,出自顧氏望族,又是蔡邕鍾愛的首席,在江東可謂少年成名,才泉流芳,如今看來,卻也只是個醉心仕途、只知迎合奉承的凡夫俗子!
不過身處盜匪猖獗、人人自私自利的亂世,此二人依然能夠秉持本心、勞體為民,一直勤勤懇懇做事,也算得孝廉遺風下屈指可數的一介楷模了。
失望的神情一閃即逝,周瑜如斯安慰著自己。
「秣陵府庫里的糧食當然一粒也不能徵用,不僅如此,你等身為主公的股肱、百姓的父母官,亟待贏取士族的認同與歸附,依靠他們來充實治府的官倉!」他回過身子,目中光華流轉,「如今秣陵城裡的大宗族中,誰最富有?」
顧雍踟躕,半晌方道:「要說這最是富有的,當屬城西的魯家!這魯家本是臨淮郡東城一帶的士家大族,世代經商,富可敵國。後來徐州戰亂,為避兵禍舉族東渡長江,前不久剛在這兒定居。現任的家主名叫魯肅,為人樂善好施,時常資助幫襯官府組織義施,為百姓稱道。聽說他還是個博學的名士,待人謙恭有禮,從不與人爭鬥。每每行商買賣,也會多舍幾分利益給對方,因此雖是初來乍到,城中許多的富商卻都願意同他往來交易。」
「大人是意思,是有意拿他開刀?」顧雍瞧著眼前男子的目光漸是堅定,急忙開口諫止,「將軍慎重!魯肅此人極好豢養食客,傳聞府內有門客三百餘人,皆是亡命天涯的在緝逃犯,人亦稱其為「第五公子」,可見勢力深厚,萬不是輕易搬動得!」
任由侍從將貂裘大裳披在肩頭,周瑜默聲不答,一抬頭卻瞧見趙搫按劍攔在身前,不由眉頭一挑,冷言斥責:「我是去求見拜訪,又不是逞兇殺人,你一個堂堂副統領跟著像什麼話!回去!」
趙搫,那個健碩威武的漢子嘴唇緊咬,一臉執拗,終默然地讓開身子。
「小龐龐,你隨先生我一同去會會那位魯富商!」大步走在厚雪堆積的紅木亭廊,周瑜頭也不回,清越的聲音隨之飄蕩,「記得帶上裡屋的那柄傘!」
小龐統一個跳起,奔向屋內取了油布傘快步追上。悶了許久好不容易能出門玩個痛快,他當然迫不及待。
皚皚白雪,目送這一高一矮的主僕二人逐漸消失朦朧,顧雍吐出一口白氣:「將軍不惜病體寒雪,夙夜奉公,實乃我輩楷模。雍當即刻回府復命,請縣令大人張文整飭,必不辜負將軍厚望!」
暗暗下定決心,顧雍內心一時激潮澎湃,向著旁邊趙搫略一拱手,方走半步,在眾家僕疑惑而鄙夷的目光下霍然折身,迅捷地自矮几上摸過幾株薯蕷塞入袖中。他終究是臉皮薄,有此小偷小摸的無賴行徑,實乃另作他算,怎奈也不方便與他人細說。架不住背後數道熾熱的目光,耳垂早已是鮮紅欲滴的他當即加快了腳步,一心只想著早些逃離這令人難堪的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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