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面邊聲連角起(一)
第五回四面邊聲連角起(一)
端泰帝坐在龍椅上,一言不發。
空氣安靜地彷彿要爆炸。
李兆英上前一步,下跪請罪道:「此次劍南特使被殺一案,實屬微臣監管長安城防不力,還請陛下賜罪!」
大家雖然低著頭,但是眼睛卻都在瞟端泰帝,耳朵也都在等著端泰帝的恩赦,然而,良久,他們期待的畫面都沒有出現。
鎮國公是世襲罔替的尊貴爵位,李兆英又主管長安禁軍,按照往日傳統,凡事只要他請罪,便不無恩赦,何況今日他都下跪了,可見其心之虔誠。
然而李兆英比誰都清楚此事的嚴重性,他下跪,是因為不得不跪了。
若死的是個尋常官吏,他先安撫親眷,再調查結案也就罷了,端泰帝連過問的心都沒有,可偏偏這次死的是劍南特使。
劍南,位處帝國的西南邊陲,本就因鞭長莫及而衍生出了自己的民間組織——巨鯨幫,巨鯨幫之勢力在天啟朝達到最盛,雖曾受重創,但從天啟末年抵抗廢太子叛軍的情況來看,其戰鬥力仍不容小覷。更何況,劍南已經因顧好逑而自治,與帝國關係尷尬,如今派特使前來,顯然是到了山窮水盡之時,正是帝國一展本領的絕佳機會,可就偏偏在這個時候……
李兆英未曾想到的還有一層原因。
劍南是端泰帝生母諸葛氏的故鄉,對端泰帝有著不同的意義,不僅如此,劍南還是平盛和李武之即將啟程奔赴之地。
如此之時出如此之事,無疑是有人要挑戰端泰帝的權威。
可按照平盛所說,此人應當已經逃離長安,任禁軍如何搜捕,都不可能再找到了。
這就成了帝國的恥辱。
以上種種,共同促成了端泰帝的沉默。
汗珠順著李兆英的額頭到鬢角,狼狽不堪地流下來,他不敢抬頭去看那個坐在龍椅上的人,當那個人是吳王子勛的時候,他可以盡情地與他玩笑,甚至可以在賽馬時勝他一籌,但那個人現在是皇帝,李兆英心裡明白,他們的關係早就變質了,不論端泰帝如何掩飾,李兆英的身家性命都由他端泰帝說了算這一點都不會變。
李武之看不下去了,他自認是這次案件的目擊者,又在現場做出了不錯的處理,他自認是有功的,所以他上前一步,開脫道:「啟稟陛下,此案疑點重重,切不可將責任全歸於禁軍一處!首先,劍南特使此次一意孤行,堅決不住我們為他準備的宅院驛館,非要在客棧落腳,其次,又堅決不進宮面聖,非要在客棧見面,這其中難道就沒有蹊蹺嗎?最後,那藍衣少年武功之高,絕非禁軍可以抵擋!想來其中定有江湖門派勢力,以上種種,還請陛下三思!」
「臣附議!」平盛上前,他必須幫助自己的好兄弟,同時,他也覺得此案並不簡單,至少那個藍衣少年是個人物,「臣曾與世子追蹤那藍衣少年,然,不過兩條街的距離就被他甩開了,可見這人是訓練有素的殺手,能請動如此人物的,想來也是江湖中鼎鼎有名之人,那……那就絕非是禁軍可以抵擋的了!」
「追蹤?那你可曾受傷?」端泰帝眉毛一擰,萬分緊張地說。
平盛一愣,環顧四周,尷尬地回答說:「不……不曾。」
端泰帝長舒一口氣,示意久跪的李兆英起身,李武之連忙上前攙扶,李兆英卻一把推開了他,李武之委屈地撇撇嘴,退到一旁,端泰帝道:「此事之疑點,眾位卿家應當都已明了,雖如此,禁軍戍衛長安不力之事實仍不由得辯解,遂杖責李兆英三十,小懲大誡!」
群臣嘩然,杖責三十絕非小懲大誡!
李武之一雙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端泰帝。
端泰帝清咳兩聲,不顧他們,只是借著說道:「劍南瘟疫迫在眉睫,秦王平盛與鎮國公世子李武之明日便出發前往劍南,不得有誤!」
「是!」兩人領旨。
端泰帝的催促是有原因的,因為平益、平孟二人已然出發去隴右了,如果讓他們佔得了頭功,那對平盛的太子之位恐多有不利。
用過晚膳,李武之被李兆英叫過去訓話,看著趴在床上卻依然強裝精神的父親,李武之莫名覺得有些滑稽,他打斷了父親的訓話,道:「爹,您都這樣了,就好好休息吧!我和平盛都不是小孩子了,不用您這麼操心!」
「你們都不曾出過遠門,讓我怎麼放心啊?你皮糙肉厚的,掉層皮我都不怕,但平盛是何等身份!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我怎麼和陛下交代!」李兆英呵斥道。
這話點燃了李武之的怒火,他幾近吼道:「陛下都對您這樣了,您怎麼還為他著想啊!我看您這就是愚忠!」
「你說什麼呢!」李兆英抄起床邊的戒尺,對著李武之的後背就是一擊,李武之身上痛,放在平常早就大喊「饒命」了,可今天的他義憤填膺,愣是挨了三下沒出聲,甚至連身形都沒晃動。李兆英見兒子如此,心中倒是有了幾分欣喜,他把戒尺一拋,道,「好小子,今天倒是長了骨氣,只是這腦子還不夠用!」他見李武之還是氣得鼓鼓的,便解釋道,「你以為陛下是真的罰我?別做夢了!陛下都是為了平盛!」
「什麼?」
「陛下若是真的罰我,便應當勒令我限期破案,可是陛下有這麼說嗎?他隻字未提!為什麼?因為他知道我們都破不了案!換言之,他就不想破這個案!為什麼?因為此案不破,風頭都是平盛的!是他發現了被殺的劍南特使,是他處理了現場,是他找出了此案的種種疑點,甚至是他指出了嫌疑人,雖然他沒有破案,但劍南人還是會感激他,因為應該去破案的人是我,可我無能啊!陛下也罰了我呀!如此一來,好處都是平盛的,壞處都是我的!陛下此舉,一要保平盛的劍南之行平安,二要保他獲得劍南人的支持,三要保證劍南的和平,第四,才是破案!」
李武之一愣,這帝王心術絕非他能想象的。
他只是覺得,這人命也太輕賤了些!
難道在奪嫡面前,連帝國的榮耀都不值得一提了嗎?
李兆英知道自己的話對兒子造成了不小的衝擊,但這是李武之所必須面對的成長課題,非如此,他不能在朝堂上立足。
鎮國公府世代功勛,不止因為他們武能安邦,更因文能治國。
李兆英撫摸著兒子的肩膀,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
他要走的路還很長。
清涼的月光籠罩在李武之的身上,好似一層薄紗,月光幽幽,不似陽光刺眼,李武之可以放心大膽地注視著月亮,幻想著其中的景色,寄託著自己的哀愁。
忽然,一顆石子打在了他的肩頭。
他憤怒地向下望去,卻看到了向他招手吶喊的平盛。
他一個翻身就跳到了地上。
坦然,這個時候見到平盛,李武之的內心是複雜的,或者說,不是完全的,和平常時候一樣的開心。
平盛道:「今日之事我佔盡了便宜,是特地來向你道歉的。」
「你……」李武之這才反應過來,從小到大,平盛學什麼都比他快,揣摩聖意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他還不想認輸,所以彆扭地說,「你應該去找我爹,而不是我。」
平盛一笑,他知道李武之這是又在耍小孩子脾氣,可他偏不肯由著李武之的意,平盛偏要逗他,平盛道:「鎮國公大人胸懷寬廣,怎會計較這些小事?」他刻意在李武之的後背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引得李武之一陣猛咳,險些吐血,先前受戒尺時刻的逞強蕩然無存,平盛道,「還受得住吧?」
「受得住!」李武之拍拍自己的胸脯,「就是剛!」
兩人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李武之的一雙杏核眼還是笑起來好看,不過,李武之很快就斂了笑意,因為他想起了父親對他說過的另一番話:
「平盛是簡文帝獨子,身份特殊,你千萬要保護好他,哪怕是自己粉身碎骨,都不能讓他受到半分傷害,不論平益、平孟怎麼爭,最後的太子之位都一定是平盛的。」
所以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人就是未來的皇帝?
李武之無法想象自己要和最好的兄弟保持距離,僅因為一種名為「君臣」的東西。
好在此時,璉嫿來了。
璉嫿三步兩跳地到了李武之的身邊,她一早就聽說了兩人要去劍南的事情,但她知道自己是絕對去不了的,莫說端泰帝,便是自己的母妃都不會同意。果然,她還沒說出口,就被李武之一口回絕了。可她是誰啊?她可是長安城裡最艷麗的花啊!即便是在月夜,她也不會放棄這個撒嬌的機會,她拽進李武之的胳膊,道:「咱們三人,從小到大都是在一處的,如今你們兩個撇了我去那劍南,算不算是對我不住?我可是不開心!」
平盛一笑,他就知道璉嫿是來「煩」李武之的。
可身在其中的李武之卻是摸不著頭腦的,他只想快些穩住璉嫿,誰知道這個任性的郡主會不會纏著他不放呢!他自認靈機一動,道:「璉嫿,只要你這次聽話,不和我們去犯嫌,以後你想去哪裡,我都陪你去!」
「天涯海角?」
「不在話下!」
璉嫿「噗嗤」一笑,心想李武之還真的是個獃子,如此重要的承諾,怎麼說許就許了呢?
亦或者,這會不會意味著,自己對他而言很重要,重要到值得這個承諾呢?
年少的李武之尚且不曾想到,他這一許,便是浮生若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