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死同穴
2015年,4月,巴蜀蓉城,這座地處中國西南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重鎮,國家新一線城市的排頭兵,迎來了初春時節第一股寒流。
倒春寒,人們通常這樣稱呼這股讓人在喜迎新春時略感寒冷的氣候現象。這股寒冷的氣息,給在這場事故中被無端捲入並深深被傷害的人們的身心上塗抹了一層哀傷與悲痛的白霜。
陷入沉痛悲傷的人們像提線木偶一般,機械的做著所需要做的一切。
痛哭……告別……
周智含淚的雙眼望著面前的一座墓碑,視線穿過潔白的墓碑,穿過時間的流逝,穿越到五年前的那天……
2010年5月1日,鄧鵬,孟喜眉,大婚。結婚慶典上,懶蛤蟆吃了天鵝肉的鄧鵬,不聲不響的做了一件轟動整個現場,賺了現場無數少女眼淚,讓小夥伴們紛紛大呼情聖附體的事,而這也讓原本對這個女婿不甚滿意的孟父孟母態度大為改觀。
當婚慶主持喊出交換婚戒時,鄧鵬單膝跪地,從衣服內袋裡掏出了一份紙質文件,放在孟喜眉的手中,兩人雙手合握,鄧鵬望著將要成為自己妻子的孟喜眉,深情的說道: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
把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
將咱兩個一起打破,用水調和,
再捏一個你,塑一個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一開始大家都以為那是一紙購房合同,還紛紛取笑鄧鵬問寫的誰的名字。結果,當孟喜眉雙眼含淚舉起【落鳳公墓夫妻合葬墓地購買合同】展示給大家看的時候,全場轟動!尖叫聲此起彼伏!
在當時,這場被親友們評為2010年最浪漫的婚禮甚至還上了蓉城城市新聞。
而現在,背後刻著趙孟頫妻子管氏作的《我儂詞》的墓碑右側已被刻上了:
妻孟喜眉。
用手掌擦了擦眼淚,周智抬起頭望向左前方的山坡,不遠處綠樹環繞的地方依稀可見,李燕和他父母就在那裡。
是的,李燕和她的父母的墓碑,就在那裡。
當聽聞愛女意外身亡的噩耗,經歷了中年喪妻,獨身一人拉扯李燕長大成人的李元奎,再也無法接受至親的離別,在留下一紙遺書,拜託老同事幫忙將他和女兒一併與早亡妻子合葬一處,並將安排後事之後所有剩餘資產一併捐贈紅十字會後,吃了五瓶安眠藥,在注滿溫水的浴缸里割腕自殺了。
與周智、鄧鵬、李燕他們同在一個政法大院里長大的法醫章聞之,在檢查老人遺體的過程中很沉默,當檢查完畢脫去手套后,這個蜀大華西醫科學院法醫學院畢業的高材生,紅著眼看著同事說了一句話:「他怕自己死不了」說完就去找法醫室主任請了一周假幫助安排李燕一家的後事。
現在的周智,什麼都做不了,什麼安慰的話也說不出口,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切。
看著在自己親生父母意外身亡后撫養自己多年的義父母老淚縱橫,悲傷無助。
看著燕子一家發生的人間悲劇。
看著躺在病床上的一大一小兩個毫無知覺毫無意識的身影。
甚至他不知道該怨誰,該恨誰……
救援人員接電話后十分鐘左右陸續趕到事發現場,及時進行搶救。
醫生認真檢查治療,甚至主治醫生做完手術后一夜沒睡一直在觀察傷員情況。
保險公司第一時間到場進行評估,並開通理賠程序。
涉事司機所在的公司第一時間派出專人趕往醫院墊付了所有費用。
而那個為了賺錢養家疲勞駕駛,為了趕在九點前出城超速行駛釀成大禍,頭裹紗布跪在靈堂,被悲憤的親屬踢倒后爬起來一言不發只是不停磕頭的運渣車司機。
對於這個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一開始周智也怨恨過,甚至在家屬把他踹倒后暗暗有些快意,可是隨著時間推移,周智的理智告訴自己,誰,也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情,包括肇事司機。
更主要的原因是……
周智咬著牙……雙手緊緊握著……用力過度讓他渾身不斷的顫抖……
「五分鐘!我為什麼要耽誤這五分鐘!」周智不斷的在心裡嘶吼!
「如果我能早早等在路邊,鵬子的車來了我上車就走,就不會發生這件事情!不會!發生!」
「如果我開車自己趕去五花鎮!鵬子就不用來接我!也就不用走這條路!更不會等在路邊被運渣車碾壓!」
「我憑什麼怪肇事司機!我憑什麼!我才是罪魁禍首!我才是!」
懊惱與悔恨像兩隻殘暴的猛獸,不斷的撕扯著周智,啃食著他的身體。
站在墓碑前的周智緊緊的咬著嘴唇,咬出了血也不自知。那把在事故現場捅入心口的尖刀彷彿在不斷的攪動,周智的那顆在十歲那年因父母雙亡破碎過一次的心,那顆在十幾年義父母和好兄弟鄧鵬家人般的關愛下逐漸恢復的心,再一次粉碎,而這一次,周智知道,可能終其一生都無法再癒合了。
天漸漸暗了下來,公墓里祭奠的人們也都開始陸陸續續的散去。
周智僵硬的脖子一陣陣的刺痛,提醒他已經保持這個姿勢很久了,他鬆了松握緊的拳頭,沒在意紗布下用力過猛而有些滲出的血跡。
向著墓碑上刻著的孟喜眉的名字深深的鞠了一躬,猛的轉身,向著墓園大門外的停車場走去。
今天還要去醫院陪著始終坐在兒子和孫女床邊不肯走的義父母,他們一天米水未進了。
這段時間裡,他們承受著巨大的悲痛和精神壓力,夜不能寐,食不知味,身體越發的虛弱。
「這樣可不行,這樣下去鵬子和喜喜還沒醒,他們的身體就會先垮了。」周智想著這些,眉頭緊皺著。
「去醫院的路上正好路過銀杏樓,打包幾份湯飯拿過去,一定看著他們把東西吃了」
想到這裡,周智拿出手機撥打了銀杏樓的電話,兩聲后電話通了。
「喂!您好,銀杏樓,請問需要您有什麼需要?」
聽聲音正好是相熟的大堂經理劉小小,之前一次在銀杏樓和狐朋狗友們聚會的時候,幫著解決了幾個喝醉了酒的小痞子的騷擾,之後每次再去都會打個招呼,劉小小也會給周智他們打個折送瓶酒什麼的。
一來二去,也就熟悉了,成了朋友。
「小小,是我,周智」
「小大叔啊!你好久沒來了啊!怎麼滴?口味叼了銀杏滿足不了你了?」
劉小小歡快的聲音莫名的讓周智有些煩躁,正好走過墓園的青色岩石雕刻的大門,周智一拳砸在了石柱上,劇烈的疼痛讓周智不自覺的吸了口涼氣。
「什麼聲音?周智你怎麼了?」
終於感到一些不對的劉小小顧不得繼續調笑這個有點帥帥的、壞壞的,撬動了自己的芳心,被自己叫做滄桑小大叔的男人。
「沒什麼……嗯,我一會兒路過你們那,你幫我準備點雞湯和清淡一些的飯菜打包,我帶走」
「老年人吃的,兩人份,就這樣,掛了
」想了想,周智補充了一句也沒管電話對面人有什麼反應,就掛斷了電話。
說話間,周智走到了自己的牧馬人車旁,看著車,沒有急著開鎖。
就這樣怔怔的望著車後窗的位置呆立了幾分鐘。
眼淚不自覺的充盈了眼眶,朦朧間,一隻小手在車窗后歡快的揮舞著……旁邊坐著的姑娘一邊削蘋果一邊看著自己笑。
周智狠狠的抹了一把眼睛,拉開車門坐進駕駛位,一腳踩在油門上。
牧馬人彷彿明白主人現在的心情,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吼,車頭猛的一抬,疾馳而去。
車輛在行駛中,從公墓到醫院需要穿過整個城市,就跟周智十歲時騎車穿越的路線幾乎一致。
天空淅瀝瀝的開始下起小雨,雨霧升騰。黑亮的牧馬人在雨霧中疾馳而過,隨著開始逐一亮起的路燈的指引,一路疾行。
恍惚間,周智彷彿看見車前一個消瘦的透著倔強的小小身影,騎著與身高不太相符的28大杠,衝刺在雨中,一往無前。
突然,狂奔中的牧馬人伴隨一聲尖銳的剎車聲,劃出一道黑色的輪胎印記,就這樣停在了路中間。
周智,在意外發生后一直處於壓抑、緊繃下的神經,終於崩潰了。
一邊猛烈拍打著方向盤,周智嚎啕大哭,一如那年跪在墓碑前的十歲少年。
不知過了多久,一輛交巡警警車停在了牧馬人的車后十幾米處,車上下來一名身穿警服雨衣的警察。
下車后,細密的雨滴很快就布滿了警服雨衣,大劉皺了皺眉頭看了眼牧馬人,大步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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