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悲情
20悲情
我呆立在原地看著劉婭身體向後一仰,一絲模糊可見的鮮血從她的頭上噴出,她的雙臂從輪椅兩側垂落,然後整個人都鬆弛了下來。
我跌跌撞撞向她走去。
我感覺到手機在衣服里振動,但我不想理會。
所有的感情都強壓在心底,所有的言語都如鯁在喉。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感覺,我只知道有什麼東西從我身體里離開了。那一瞬間我感覺到渾身發冷,像是有人一下奪走了你所有美好的回憶,又像是失去了一部分靈魂,失去了你可以與之傾訴一切、共享一切,與承擔一切的對象。
我感覺自己雙腿發軟,我感覺自己在抗拒接近那個讓自己難以承受的軀體,抗拒自己腦海里那完美無瑕的形象被血污所玷染。但這種抗拒轉瞬間便被我的職業所灌輸給我的世界觀所取代了——如果必須有人目睹她最後的模樣,我希望那個人是我。
但是,還沒等我來到輪椅面前,我就看到劉婭在輪椅里迅速萎縮。那些煙霧正在快速將她轉化為煙霧。大量的煙霧從劉婭身上防護服的領口湧出來,飄入空中。
我馬上沖入煙霧裡,將自己身上的防護服脫下來。
那一刻我腦海里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那就是想盡辦法讓劉婭留下來。我不願讓那些煙霧去蠶食和玷污她的身體,更不願讓自己這麼快就失去與她最後相處的機會。我無法想象自己在往後的日子裡只能通過記憶來回想她的相貌,回憶我們過往生活中有關她的點點滴滴,回憶她每一次喜悅與激動、失望與憤怒時所表露出來所有音容笑貌。因而我不顧一切地從輪椅里將劉婭抱起來,試圖將我的防護服也套在她身上,來阻止她繼續變成煙霧。但我馬上便感覺到了從全身各處傳來的刺痛感。
煙霧已經順著我的食道涌了進來。我眼冒金星,耳膜鼓脹了起來,周身彷彿被密密麻麻的尖針由外而內穿刺著,然後我感覺肺部被什麼東西拉扯著,緊接著五臟六腑都像著火了一樣。我的皮膚下、肚子里、還有整個頭顱都在刺痛、麻木。火辣辣的感覺從全身向我的腦海中湧來。我的腦海混沌成了一片。我再也看不到什麼、聽不到什麼、感受不到什麼,我的所有感官似乎都被無邊的黑暗所籠罩了。
依稀之中我意識到自己在揮手亂抓,但越來越強烈的睏倦感控制了我的大腦。我掙扎著、在地上翻滾著,努力讓自己的神志清醒起來,但我意識到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是徒勞的。
我感覺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似乎我的身體已經離我而去,似乎我已經死了。
我感覺自己在上升,好像在虛空里飄渺遊盪一般,連充斥在我腦中的絕望也在變淡、消失。
但這好像只是一瞬間的事。因為緊接著我就感覺到一種新的感覺在我腦中蔓延開來。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怨恨與憤怒。它們逐漸從某個角落向我的整個大腦蔓延,完全佔據了我的腦海。我在茫然之中感覺到了什麼,那像是一種聲音,又像是一種早已寫入自己的記憶的意識。不管它們是什麼,它們都在對我做出指引。它們告訴我有一件事情是我必須做的。那件事顯而易見,卻又不為我自己的意識所知道。
我的腦海里有什麼東西在撞擊、顫動,甚至還發出了聲響。像是一種耳語,又像是一種幻覺。它時而清晰可見,時而又虛無縹緲。那個聲音、感覺使我本能地想站起來,本能地向某個地方移動。
剎那之間,我發現自己又能看到、聽到和感受到一切了。我看到自己正從濃霧中站起來。感覺到了從我背後傳來的抓撓感。在一片濃霧之中,我看到一張臉出現在我面前。
那張臉在我眼前不斷從模糊變清晰,又從清晰重新變得模糊。我感覺自己像是在睡夢中一樣。那張臉明明在什麼地方見過,明明就在我腦海里的某處存有與其對應的信息,但我就是想不起來。
那張臉在我眼前劇烈地晃動著。那是個女人。她在抓著我的肩頭猛烈地搖晃我。她的嘴不斷張開閉合,像是在朝我喊叫。然後我聽到了聲音:「簡!你不要被它控制——簡——你必須……必須和它們搏鬥!必須和它們奪取控制權——你的身體是你自己的!——簡!你必須掙脫出來,振作起來!跟我們走!」
我甩了甩腦袋。我面前的那張臉孔看起來似曾相識。她身穿防護服,戴著頭盔,但頭盔前面的擋板撩起來了。我看到她的嘴不停地在動,她不停地朝我呼喊……
我認出是辛西婭。她在捂著口鼻朝我大喊。同時還在抓著我的胳膊拖著我向什麼地方挪動。煙霧已經讓她臉憋得通紅。我看著她,想起了自己剛才正在做什麼,想起了我正在把劉婭從煙霧裡弄出來。但我還未來得及繼續多想,就感覺到全身傳來了刻骨剜心般的疼痛。與此同時我的眼睛和耳朵再一次失去了感覺,我又陷入了一片漆黑與寂靜之中。這種寂靜也許只持續了幾秒,也許持續了幾個世紀。我再一次失去了時間概念,像是進入催眠狀態,又像是陷入了沉睡。
等我的眼前再次亮起來,我又看到了不斷朝我大喊的辛西婭。但她的聲音卻好像離我很遠。我看到明媚的陽光在湛藍的天空向下傾瀉,但我卻沒有感覺到一絲溫暖與希望。相反,一股強烈怒意向我襲來,我不由自主地伸出雙臂,想鉗住辛西婭的脖子。
辛西婭似乎看到了我眼中的惡意,也許她已經被煙霧嗆得呼吸困難了,總之她突然鬆開了緊抓著我的手,從我面前消失了。
我腦海里的那種莫名其妙的怒火忽隱忽現。並且,我時而能夠想起自己剛才正在做什麼,想起自己剛才正在拼盡全力將劉婭從煙霧裡抱出來,時而又忘記了這一切,整個人都處在盛怒之中。
我想弄明白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我發現我面前又換了張面孔,是另一個女人,是樊芙,她接替辛西婭朝我大喊:「快幫幫我,讓我把你弄走!跟我走!」
但樊芙的面龐在我的眼中再次模糊了。一切再次消失在我的眼中和耳中。那股憤恨再次攫住了我。我感覺我又一次失去了自我,又一次被一種莫名其妙的聲音、意象和暗示所操控。但一絲尖聲喊叫似乎穿透了這些假象,進入了我的腦海,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朝我喊道:「你比我更能掌控自己,你不需要殺死自己。簡,你必須活下來。」
我眼前再次明亮起來。我看到自己伸出去原本打算襲擊樊芙的雙臂正牢牢地掐著自己的脖子。
「你在做什麼!」樊芙驚恐的臉上寫滿了難以相信的表情。她正站在離我半步之外的地方,似乎是在看到我要對她動手時嚇得縮到那裡的。她已經被煙霧嗆得淚流滿面。看到我在掐緊自己的脖子,樊芙似乎拚命想甩掉所有的恐懼,她衝到我面前抓緊我的胳膊,想把我的手從我的脖子上扯開。
「辛西婭,快幫幫我!」我在時而清醒的意識中聽到樊芙在大喊。
不等辛西婭過來,我自己就把手鬆開了。我睜大模糊不清的雙眼,環視著周圍,想找到那個聲音的來源。我想看到劉婭在什麼地方,我不敢相信她還活著,我想再次聽到那個聲音在我腦海里迴響,但它已經完全消失了。
「簡,你怎麼樣?」辛西婭不知從什麼地方跑了過來。她和樊芙都心有餘悸、小心翼翼地盯著我。
辛西婭一邊看著我,一邊拿起手裡的電話說道:「是,區間調整有效果,它們處在干擾中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她環顧著四周,又沖著電話說:「不……不——往回調整,簡又清醒了,這次的時間很長!」
「我聽到她的聲音了,她在哪兒?她還活著?」我茫然無助地問她們兩人。
樊芙淚眼婆娑望著我。
正在拿電話通話的辛西婭也沉默了。她用憐憫的目光看著我,然後又把目光移到了那些煙霧上,似乎不願與我對視。
我看到自己正躺在地上,一旁是劉婭的輪椅。
樊芙用力將我從地上攙扶起來。我用模糊不清的目光在四周搜尋著。
劉婭的輪椅裡面已經空無一物。劉婭不在裡面。連她的一縷頭髮也沒有留下。輪椅里只剩下了一件連體防護服。我看到了那個配電箱,那根被劉婭從配電箱里抽出的電纜還被接電鉗固定在柵欄上。
一大片煙霧正在金屬柵欄上空漂浮著。但它們的行為很奇怪。煙霧團彷彿失去了聚合力。裡面的煙霧分子從煙霧團里沖了出來,在空中四處亂竄。整個煙霧團看起來就像一朵不斷變換、炸開的雲彩。它們沒有來同化我們,彷彿喪失了目標。
我向劉婭的輪椅邁了一步。
樊芙衝過來緊緊抓住我的胳膊不願鬆開。
我的雙腿發軟,我緊抓住輪椅的扶手努力撐住身子。這時我看到了輪椅椅背和扶手上的血跡。劉婭開槍自盡的那一幕在我眼前一閃而過。我緊緊攥住了扶手。
「她……」樊芙聲音低了下去。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我們趕過來的時候她差不多已經完全變成了煙霧。你也被煙霧圍住了……」
我發現那團煙霧忽然不再漫無目的地亂竄。它們停在空中不動了,然後一起向我們沖了過來。
「不對,」辛西婭對著電話說,「再往回調,煙霧又開始活動了。」
樊芙後退了一步。她緊張地注視著那些煙霧。然後與辛西婭一起目光警惕地看著我。讓我奇怪的是她們沒有躲避那些煙霧,辛西婭慢慢走到了我和配電箱之間,樊芙則緊緊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感覺到一陣心悸,但僅此而已。我沒有再次昏厥過去,視覺和聽覺依舊正常。
見那些煙霧就要衝到我們面前,樊芙顫抖著轉過身。她背朝著那些煙霧抱住了我,雙臂緊緊摟住我的脖子,把臉埋在我的胸前。我感覺到她正伏在我身上微微顫抖,但她沒有跑開。
那些煙霧在即將衝到我們面前時卻再次停了下來,又開始在空中亂竄起來。
「我想我們控制住了它們,」辛西婭看著那些煙霧對手機說道。她疲憊地抹掉額頭上的汗珠,然後將目光轉向了我。她繼續對手機說道:「……是的,」辛西婭看了看我,壓低聲音對手機說:「……都褪去了……他沒有變成煙霧……我也不明白,不過他看起來很正常,除了……」辛西婭懷疑地看著我,「他看起來有些……有些消瘦,可能因為涉及全身所有細胞的生物變化讓身體喪失了一些脂肪和能量……」然後她停住了,她瞪大了眼睛。
「怎麼了?」樊芙問道。
辛西婭放下手裡的電話。跑到我面前抓住了我的胳膊,對抓著我另一條胳膊的樊芙說:「馬上帶簡離開這兒,夏爾和那個飛行員又從飛機上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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