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劉婭
19劉婭
任何拿過生物學學位的人都應該知道——食肉動物會優先獵殺獵物群體中外表或行為上與眾不同的個體。同樣,所有能夠獨立擔當顧問一職的生物專家也理應對現在計算機智能的發展有一些初步的認識。
要想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智能,就必須理解什麼是智能。人類對智能的定義完全是以自身為標準而建立的。簡單來說,人類將自身觀察周圍的環境並做出行動以便達到某種目的的能力定義為智能。而更通俗的闡述則是:智能就是能夠像人類一樣推理、歸納、規劃、學習、交流和感知事件的能力。
過去的人工智慧設計者曾嘗試過很多不同的方法來讓機器實現這種能力。諸如簡單基於各種情況和條件的程序開關,或是使用弱智能神經元系統並為其編製出龐大的邏輯庫。但這些實現均沒有使機器得到真正的智慧。因為機器只會刻板地根據人類預先為其設定好的開關來甄別、接受和處理事件,這與現實世界嚴重脫節。現實世界是複雜、龐大的,擁有無數的可能性,僅憑人類為機器編輯邏輯以便應付其中的各種事件既缺乏靈活性,實際實施起來由於工作量巨大也幾乎是不可能的。於是,為了彌補上述的種種缺陷,研究人員探索了一些新技術。其中最具代表性並被廣泛採用的做法便是賦予機器自我學習的能力。研究人員為機器設計了一套基本的自行學習系統,然後使之在人類所產生的海量數據中學習。這種系統初始時結構很簡單,猶如嬰兒一樣懵懂無知,但它們也像嬰兒一樣擁有學習能力,只要為其提供足夠數量的有效數據,並為其配備強大的計算能力,它們就有可能演變出相當於人類,甚至是遠超人類的智力,這就是自我學習型智能產生的過程。
基於這種自我學習框架的人工智慧體其智能與行為來源於現實世界,其應對現實事件的方式也應類似於現實世界。
那些煙霧與人形體的行為表現出了明顯的目的性,它們在主動尋找目標,這說明控制它們的智能體是依照現實世界中的掠食動物的行為數據為模型訓練而成的,它們也會帶有現實世界中的掠食性動物的弱點,並且,由於它們剛剛產生、融合了太多新興科技與演算法、尚未充分在現實世界經受考驗與進化,那種弱點便會被放大、甚至演變成致命性的危險因數。
劉婭清楚這些。也許她不能完全肯定那些人形體和煙霧的行為會符合她的預期,但她知道至少值得一試。她期望從那些人形體的行為之中找到一絲漏洞,因為她相信那些人形體進化得還不夠完美。
由我們目前收集到的信息來看,那些人形體行為之中有著複雜的交互、協調過程。它們的行為不僅要相互配合,還必須通過相互協作轉發數據連接飛機,並與遠在美國的亞力克公司進行數據交換。
這些依靠無線電網路進行協調運作的大規模分散式人造智能體,與緊密契合併利用生物電進行通信且經過上萬年進化的人腦相比顯然存在更多的不確定性。劉婭認為這些人形體和煙霧在面臨突發情況時,會比人腦花費更多的時間來做出反應。她也知道那些人形體、煙霧、飛機還有遠在美國的亞力克公司在決策上出現錯誤時也需要花費不菲時間來糾正。
另一方面,她想得到解脫。她或許認為讓自己得到解脫的同時還能賦予其他人生存的機會,這就等於為她的生命賦予了新的意義。
所以她讓自己變成了那個行為獨特的獵物,來吸引那些人形體去追逐、圍捕她,以此來為別人爭取逃生的機會。
我一邊跑一邊張望四周。我看到了很多煙霧團,它們從飛機跑道上依次向柵欄中央延伸,幾乎是以直線狀與飛機和柵欄中央的金屬門連接了起來。
那就是那些煙霧和人形體追逐劉婭的方向。
我能看到那條長達幾百碼、高達4碼的金屬柵欄。柵欄上纏結著密密麻麻的熱帶尖棘草藤曼,將整條柵欄裝飾成了一條暗綠色的高牆。奇怪的是——暗綠色的高牆裡點綴著一些奇怪的白色斑點。不管怎樣,我沒有看到劉婭,也許她已經到了柵欄的另一側。
我加快腳步向柵欄中央的那扇不足兩碼寬的金屬門奔去。
林地里的枯枝不停羈絆著我,有幾次我險些摔倒在地。兩旁蕨類植物葉片上的尖刺劃破了我的襯衫和褲子。
但真正應該擔心的是那些排布在林間的煙霧團,我身上穿著防護服,但沒有戴頭盔,不過這一刻我已經什麼都不在乎了。
我盡量避開它們,但在某些地方我似乎沒得選擇,我必須從它們中間橫穿而過。雖然我知道它們現在的主要任務是擔任信息通道,不會全力來同化或殺死我,但每逢與它們接觸或靠近它們時,那些煙霧便會偏離原本所在的位置,向我移動過來。但在我遠離它們后,它們隨即便會返回原來的位置。
被煙霧包圍后產生的眼球與皮膚刺痛讓我有些頭暈,但我的腦袋還算清醒。我邊跑邊在林間尋找著人形體或者劉婭留下的痕迹。
樹叢中一些連續被人形體踩踏過的地方微微顯露出了一條道路。我穿過曲折的荊棘叢,跑進了那條路。
我看到人形體剛剛經過地方的樹枝上掛著一些撕成碎片的衣服。我從衣服碎片辨認出那是實驗區雜務工作人員所穿的衣服。同時我還看到了一些被撕破的白襯衫,布條掛在樹枝上在微風的吹拂下搖曳。我看到布條一角中用用斜體字印著「服從我」,毫無疑問是卡萊爾身上的。
我尋找著搏鬥或任何可能是劉婭留下的痕迹。她那短袖衫上褐色布片、她的長發、她輪椅上的任何零件、輪胎的擦痕,我沒有找到。
我愈來愈靠近那扇門,但除了踩踏的痕迹之外,我再沒有在草叢間看到其他痕迹。沒有血跡,沒有劉婭輪椅上的任何遺留物,也沒有任何從劉婭身上掉落下來的東西。
那扇門前是一條被踩軋踏實的石子路。輪椅能夠平穩地駛過去。
我渾身顫抖著在原地環視。在門上的斑駁銹跡中尋找著任何劉婭留下或者是打鬥過的痕迹。
一切與我記憶中的都沒什麼不同,石子路上沒有也不會留下任何足跡。我懷疑即便有人將血滴落在上面,也馬上會被石子蓋住。
但我告訴自己——這是個好消息。
這說明那些人形體在到達那扇門前之前還沒有追到她。
那扇鑲嵌在鐵柵欄中央的有機鋼質分隔門離我愈來愈近。我的目光緊緊注視著那扇門。我感覺心臟在胸中劇烈地跳動著。我不知道自己會看到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看到。
就在我想著這些的時候,我已經來到金屬門前。
金屬門已被打開了。
門口聚集著一大團乳白色的煙霧。我正要穿過煙霧時,眼角的餘光卻被門邊柵欄上的什麼東西吸引了:由幾毫米粗的鋼質細絲繞制而成的柵欄上附著著密密麻麻的乳白色點狀物。實際上——那些點狀物並不是直接附著在柵欄上,而是附著在纏繞在柵欄上的熱帶尖棘草上。那些乳白色的點狀物在熱帶尖棘草葉面上緩緩移動,像是在啃食尖棘草。然後,一些乳白色點狀物像水滴一樣在尖棘草葉面上蔓延開來,逐漸使整個尖棘草葉面都包裹在了乳白色薄膜內。
門口的煙霧團作勢向我移動過來,我沒有理會它們。我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些在尖棘草葉面上移動的乳白色點狀物上。我辨認出那些點狀物是周身布滿微小點狀物的蝸牛,它們在啃食尖棘草的葉面。
熱帶尖棘草生長在非洲絕大部分地區。它們周身長滿尖刺,在沒有被尖刺覆蓋的地方生出艷麗的葉片,不同顏色交相組成的條狀緞帶交織在葉面上,使幾公分長的葉面像變色龍的外表一樣斑斕多彩。葉片上滲出粘滯的甜性液體,以此來吸引那些昆蟲前來覓食。在昆蟲進入葉面時,葉面便會緩緩合攏。約十分鐘後葉面完全閉合,將昆蟲困在葉片內。這時尖棘草葉面上滲出的甜性液體會轉變為消化液,將昆蟲消化掉。
現在,另一種東西將趕在尖棘草前面消化那些蝸牛。那種東西最終也會將尖棘草消化掉。我看到那些點狀物在蝸牛的肉質甚至是硬殼上移動。被點狀物附著的蝸牛在尖棘草葉子上緩緩蠕動。一些點狀物在從蝸牛身上向外蔓延,逐漸浸漬在鵲附子葉面上滲出的消化液里,並向整個鵲附子植叢蔓延。
這些變體細胞已經將寄體目標從靈長類動物轉向昆蟲和植物。如果寄生的前提是它們必須掌握寄體的基因乃至所有基因中蘊含的所有信息,那它們是怎麼得到蝸牛甚至是鵲附子的基因信息的?
我腦海里一片空白。
如果昨夜所發生的一切讓我感到恐懼,那麼現在的景象則讓我充分聯想到了這些白色點狀物,或者說是能夠修改寄體基因的微生物肆意蔓延將產生的災難性的後果。
這種後果甚過恐懼,逼近絕望。
夏爾和亞力克根本不明白他們的所作所為。他們以為自己掌握了通往未來的鑰匙,以為他們能夠控制並利用那些東西為自己謀取利益。但在他們為自己的發明沾沾自喜時,囚禁魔鬼的牢籠卻在悄然打開。
我看到附著在尖棘草藤蔓還有蝸牛上的乳白色黏膜在縮小、退去。剛剛被那些乳白色黏膜覆蓋的葉面和蝸牛體表露出了彷彿被強酸侵蝕過的損傷。植物上露出了焦黑,而蝸牛的肉質則呈現出了結疤狀。蝸牛從尖棘草藤蔓上掉落在了地上。
那些蝸牛死了。
而那些剛剛包裹著蝸牛和尖棘草的乳白色黏膜脫離先前的寄體,逐漸滲入空氣里,在空中聚集成了一片淡白色的煙霧。它們圍繞在柵欄四周。顏色非常淺,不仔細看根本無法發現。這說明它們的數量並不多,但我依舊對我看到的景象感到吃驚。
在我看著尖棘草的時候那些煙霧已經將我整個人包圍了。
我剛要衝出煙霧,就聽到了槍聲。
在耳膜被煙霧刺激得發出鳴響前,我辨認出了槍聲是從柵欄另一邊傳來的。我馬上衝出煙霧,穿過金屬門,衝到了柵欄南邊。
等我的眼睛從煙霧的刺激中恢復過來后,我瞬間便看到了站在我西邊、在我二百碼之外、緊靠柵欄而站的卡萊爾。他斜靠在柵欄上,一手捂著肚子,皮膚上的白色點狀物正在快速褪去。煙霧從他的四周瀰漫出來,看起來子彈穿透了他腹部。
站在卡萊爾旁邊、與南邊的一株粗壯的楝樹緊挨著的是那個醫生。
整個柵欄與南邊的樹林之間圍成的走廊里只有它們兩個人形體,而漂浮在它們上空的是一大片煙霧。
我放眼向西望去。發現劉婭就站在卡萊爾和醫生西邊一百碼之外。而她旁邊就是鑲嵌在柵欄上的配電箱。配電箱的門已經被拉開了,一隻拇指粗的電纜伸出了配電箱外面,耷拉在地上。
劉婭坐在輪椅里,雙手合握著一支轉輪手槍。
她朝卡萊爾開了一槍。
我不知道她手裡的槍是從哪來的。雖然她用那隻槍攻擊了卡萊爾,但我依舊不認為這是什麼好事。
我環顧四周,尋找著那些黑人人形體,但我連它們的影子也沒看到。
我想起了出現在飛機機身下的那些煙霧,那些趕去拯救路易斯·夏爾的的煙霧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我看了看漂浮在卡萊爾和醫生上方、並在不斷向劉婭移動的那團濃霧。剛才在飛機扶梯上時,我看到隨那些人形體從東邊出來的煙霧的濃度和體積都不算大,充其量也就像我此刻看到的這個煙霧團這麼大。即便加上那些尖棘草和蝸牛繁殖出來的煙霧,它們也不可能分散成兩個如此巨大的煙霧團。由此看來,為了擴充煙霧數量,夏爾一定是讓那些黑人人形體變成了煙霧。
夏爾可能認為那些黑人對他沒什麼用處。
這時,斜靠在柵欄上渾身顫抖的卡萊爾,還有他身旁的醫生都轉過了身。隨著煙霧從身體里向外瀰漫,卡萊爾的面容扭曲了。他朝我露出了一個難看的怪笑,身子緩緩沿著柵欄滑了下去,最後他整個人都坐在了地上。
「你大概不會為我難過。」卡萊爾看著我,「你會嗎?簡?」
卡萊爾的聲音很低沉。再加上距離太遠了,不仔細聽我根本不會知道他在說什麼。
卡萊爾身體萎縮著,骨架從皮膚下面凸顯而出。煙霧從他全身輕輕釋出,宛如一縷縷銀色的靈魂一樣漂浮、上升,與那些不斷向劉婭瀰漫過去的煙霧團融合在了一起。然後卡萊爾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
卡萊爾身旁的醫生不屑地瞥了一眼卡萊爾倒下的地方。他瞥了瞥我,又瞥了瞥劉婭。他盯著劉婭看了幾秒,像是要努力弄清楚劉婭打算做什麼。
我的目光沒有在醫生和那片煙霧身上多做停留,就看向了劉婭。她也看到了我,但她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也許是因為她知道沒有時間了。那些煙霧已經蔓延到了她周圍。劉婭將目光轉到另一邊配電箱上。她把槍放在配電箱箱頂上,騰出雙手抓住了那根電纜。
站在我和劉婭之間的醫生似乎明白了劉婭要做什麼,不用說——那些煙霧也明白了,雖然此時那些煙霧距離劉婭已經近在咫尺。
就在醫生準備朝劉婭衝過去的時候,我開槍了。醫生在子彈中顫抖。同卡萊爾一樣,沒有煙霧試圖融入他體內救活他。
對夏爾來說他們只是用過即丟的工具,他們什麼都不是。
我全速向劉婭衝去。但我沒跑幾步便看到一片火花在那些包圍著劉婭的霧靄中閃爍。一股不同於那些霧靄的濃煙在空中升起。我看到劉婭渾身抽搐著用一隻手抓住了電纜,另一隻手抓著接電鉗將電纜固定了柵欄上。
我拚命想縮短我與她之間的距離,但那片霧靄已經侵入了她體內。她沒有掙扎,只在依稀可見的濃霧裡向我露出一個笑容。那是幾個月里我在她臉上看到的最開朗的笑容,那是再也不需要為以後憂慮的笑容。與此同時她的雙手在配電箱周圍掙扎、摸索著。緊接著我看到她的皮膚上泛出了白色的點狀物。這時,她抓住了放在配電箱箱頂上的左輪槍,將槍抵在了下巴上。
「——不!——」我聲嘶力竭地大喊著,但我還是聽到了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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