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45。 人間多是偽黃冠(四)
黃雀啼,彩石溪,鹿梨台外青山郁。
大山林深密綠,嵐氣浥浥,啁啾余裊,時有時無的猴嬉,時有時無的泉淙。
山腰盤旋著棧道。
如果仔細看會發現有持槍的戌卒恪盡職守、守望相助。
山麓腳邊是驛道,設塢石頭門,兩馬並驅無阻。日光下映,黃花兒仰臉笑,野迎春長於阜丘,在幽暗的地方色澤焰然,遠處平疇成畈,町壟相錯。一條鋪山小徑從西驛道上鹿梨台。石子千數,小巧且銳。碎石礪腳,也礪心。
有個十六七歲皮膚黝黑的清瘦少年每天都會在雞未鳴天時分,提著木頭掃帚掃路。影在身後,汗在腳下。
有葉落,便有人掃。
從前有個老神仙,布施行善,以度人為樂,當時禮樂崩壞,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為官者不為百姓謀福祉,反而寅吃卯糧,每日豪奢攀比淫逸,追求享樂。
天子失官,學在四夷。當時在民間連個求學的地方都沒,老神仙用茅草在鹿梨台築了間小書塾,教人識字。
出人頭地沒人不想,只是缺少時機。而老神仙給了鹿梨台這群野性頑劣蒙昧的瓜娃子們一個難得的機遇,若學皆以致用,一輩子飽暖無憂。若學而不思,不省,有疑而不問,則罔、則殆。於仕途也無緣。
「唯才是舉,選賢舉能,好一個九品中正!」老神仙經常這樣說,尤以他們在知識中收穫良多的時候為最。同窗的學生們不明覺厲,認為自己的前途一片錦繡,是康庄大道。而少年知他在罵,他比別人早慧,也更早比別人看清這世道。
他爹上山去而不返,一時流言四起,以訛傳訛,鄰坊的人都說他爹被山上黑龍潭的老龍王捉去吃了,山上多詭,上山去的沒幾個能活著回來。但他清楚,並且明明白白的確定,他爹...只是拋下他和他娘跑了而已。
他娘以前是方圓幾里有名的頂針娘,會針線活也會織布,機杼不綴,旁人路過他家門口老遠便能聽見梭子聲響,吱呀吱呀。
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娘親的手已是臃腫千瘡百孔。再也戴不進那頂針了。
隨著他爹的音訊全無,他娘親悲慟病榻。對他家來說,本就環堵蕭然,無疑是跛驢有瞽,雪上加霜。但對少年來說,生活是苦了點,娘親也飽受痼疾,可再苦、再窮,自己也在慢慢一點一點的長大,也有能力去外面掙錢給娘親抓藥看病,煩惱雖多,卻還不能讓他為舛厄折腰。雖饔飧不繼,尤有餘歡。
不過好在,雲遊四方的老神仙來到了鹿梨台,這個呦呦鹿鳴、梨花雨細被太昊府君溫柔以待的小村落。
至於為什麼稱老神仙為老神仙呢?原因便是:有多人看見,在一天傍晚,一位龜鶴黃髮、仙風道骨兩袖飄飄的老人云隨步發,跣足踩霞瑞,從玉皇頂而墜,乘東風而來。眾人一時間不知所措,又不知誰先回神開口喊了一聲「老神仙!」
由此,這個稱呼便傳開了。
此後,大家都稱老神仙為老神仙,故事雖像話本里的劇情,卻真實發生。真真假假,已無從辯跡。本就譎怪,卻更生荒誕,有人根據這個場景寫了本不入流的小說,還拍成了戲曲。老神仙又總是做些對他們自己有益的事情。
如此如此,老神仙的名號算是坐實了。
可能老神仙真的有些仙力吧。少年揩揩汗,頭抵在雙手撐掃帚的手背上。
娘親的病被老神仙指點,在山上薅了幾侏草,煎好后,娘親服下,竟一掃懨懨的臉色,恢復如初。老神仙真不愧是老神仙吶!沒讓村裡的大家失望,也沒讓他失望。
少年大概是想的太入神,連一隻黃白斑紋的雀兒落在頭頂都沒發覺。
小傢伙虎頭虎腦的,一雙眼睛是又黑又小,卻精光熠熠,目露神氣。
它抬出一隻腳,提起作彎鉤狀,又重重放下。往複三次。頗有些磨刀霍霍的樣子。
可能是它的力氣太小了,皮膚黝黑的少年還是沒有發覺。
嘛,管他來自何處要去何處,能治好我娘親的人就是好人,對村裡的阿公阿婆小娃阿妮們好的人就是好人!
「咦——,是哩呀!嫩揍嘛呢?」少年笑罵一聲,他剛準備撓撓頭,卻發現上面盤踞了個小壞蛋。
雀兒是他的朋友,為數不多的朋友。
老神仙免去了入學禮,無論年齡長幼,給每一位進到書塾聽學的學子們布置了任務,權當是學費。而他被安排掃路。
一開始很不耐煩,葉沒掃乾淨還耽誤了時間。但因為老神仙說過「無念方能靜,靜中氣自平」並沒說讓他停,他也不敢停,於是他每天掃每天掃,慢慢的便掃出了耐心。
如今,他一掃,便塵心如練、古井無波,他一掃,便掃去了所有煩惱。
最重要的是,他交到了雀兒這個好朋友。在他掃路時經常飛來搗亂的傢伙。
肆意的準備摸小壞蛋的腦袋時,落了個空,少年一怔。這才細細一想,原來小傢伙已是很久沒來了。
從老神仙講「妖者,聞市而縛。」的那天。
一開始,是那小傢伙一直纏著少年,惹少年生氣。如今它不來了,消失不見了,少年明明很想那小傢伙,少年卻不說,也不去找它。固執的像在賭氣。
其實吧,他比誰都渴望,都期待,那個小壞蛋能在某天清晨,突兀地出現在他的耳邊,嘰嘰喳喳個不停。可有些人,有些事,斷了聯繫就再也撿不起來了。
少年還差小半截的路沒掃完,仰首,月亮還掛在天上,差不多應該是卯時。
「要不要...去找它?」少年低下頭來,時辰還尚早。路已掃完。忽的,有些想那個小傢伙了。
他知道它住在哪,西溪百丈崖。老龍王的家。
每次雀兒來時,羽翎上總被黑水浸濕,於是氣味全透散出來,是楸木的葉香。
雖然老神仙師傅告誡過,不準上山,不準去黑龍潭,不許去叨擾老龍王。
但年幼的心總是躁動,探索未知和神秘是每一個少年郎的天性。
皮膚黝黑的少年曾經偷偷上去看過,崖角生有一顆楸樹,葉子瑩瑩閃著光。黑龍潭在底,瀑布飛流落九千,趴在崖邊往下瞅,黑霧盤屈深邃窅冥。風刮著峭壁嗚嗚,不似巽風,到像是鬼魂啼哭。除了險峻,好似並無神秘的地方。聽說下面游龍自由來去,通往東海,若看不見,少年一概不信。
當他索然無味不覺有趣,要走時,忽然從水底射出兩道猩紅的光,咄咄逼人。
嚇得少年趕忙起身拔腿就跑。
......
「還是去吧。」少年打算聽從腦海里的想法。他想見它。
就在這話說出后,乍然從厚厚的雲層中發出一聲雷鳴怒吼。
「休傷我徒道心!」
撥開雲霧,金光浮現。世界斗轉星移回歸本源。
「司馬徽你個蠢蛋!在自己的無塵界中還著別人的道!蠢驢!蠢驢!以後別跟外人說我是你師傅!」
一位束雙,俊目美髯白衣如槲葉的翩翩少年郎揪著水鏡的耳朵大罵,少耳提面命的罵老,這一幕頗有喜感。
李白噗嗤地笑開了,一物降一物啊。
他是整個事態的旁觀者,水鏡那道人驅著黑白二魚追擊椿樹頂的蝴蝶時,被蝴蝶掀翅摑了一巴掌打飛回去。
然後,道士便一動不動了。
如此說來,應是著相了。
「誒,師傅你怎麼又變年輕了!」水鏡瞧見師傅先是一陣高興,然後又奇怪地問道。
白衣少年道:「怎麼這麼多屁要放?管好自己就行了!怎麼著,你想蹬鼻子上臉管師傅的事?」
水鏡連忙擺手:「不敢不敢,徒兒不敢。」
白衣少年一嘆:「我知你不敢,肅清妖魔是好事,只是你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也惹了不該觸的事!」他朝上方看去。有蝴蝶逆光在葉邊翩躚起舞。
「小仙徒兒實屬無心之失,不知者無罪嘛。論輩分,您還是他的太祖宗呢。」白衣少年搓了搓手,諂媚的笑著。
蝴蝶拍了下翅膀。薄翼逐漸透明起來。逾邁增大,能看清星羅棋布般的瑰藍紋絡。
「師傅,它誰呀?」水鏡驚愕,能讓他師傅恬不知恥的求情的人,世間居然存在?
「閉嘴!」白衣少年瞪他一眼。又和顏悅色的沖那蝴蝶笑道:「他還是個孩子啊,歲數都沒咱倆零頭大,您就放他一馬吧。」
蝴蝶又震了下翅膀,但這次,愈發變大的翅膀稍稍停頓。
它一個轉身,往上飛。
白衣少年適才鬆手,恨鐵不成鋼地看了眼道人水鏡,后趕忙追去,畢恭畢敬地貼在蝴蝶下方。附耳過去。
「他。」
白衣少年看向李白。
「是我要罩的人。懂了?」
白衣少年連忙點頭。
「那...你還不滾?」
聽言,白衣少年不敢頂嘴反駁一句,心中甚不敢腹誹,連忙掠向徒弟,撕開一道小口,拽著他趕快鑽了進去。
李白看得正起勁的時候,突然事情虎頭蛇尾的。連忙嘆惋!「誒,別走呀!」
「嘻。他們再不走,便走不了了。你這小子,真是機靈的很吶。」
這番話虛無縹緲,不屬任何十二律,游晃於天地之間。說話的人,似乎笑了。
李白挑了挑眉,正欲答話。
便聽一道清脆的呼喊。
「公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