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越卷 第十四章 買賣(上,九月開更)
姬應寒心弦緊繃,一眼望去,正是那位姓楊的宋家奴僕,想必先前之舉,也是此人所為。
少年右腳踏出,迅速往眼前男子左邊衝去,想以此來繞過他的攔截,可沒想到這人依然不肯罷休,只見男子輕輕嘆出一口氣,伸出左手,一把按下,正中少年左肩。
男子眼中閃過一絲訝異,自己雖只出了五分力道,但心想足以鎮住眼前少年的凌冽的衝勁,可沒想到這小子是卯足力氣要拼上一拼。
眼見少年已是掙脫開了自己的手心,楊大個無奈至極,身體猛地拔高一丈,往後飛掠出去,再次來到姬應寒面前,正要開口好生勸說一番,可沒想到眼前少年一拳砸出,頓時讓這位黑衣男子心頭一震。
可下一刻,男子竟如釋重負,看似勢大力沉的一拳,實則虛張聲勢,對方只是個十一二歲的普通少年,沒有半點武境修為與道法神通,遇到練家子的打手,完全是雞蛋砸石頭,自討苦吃!
少年早就怒氣過盛,在對方三番四次的阻攔下才下意識揮出一拳,拳頭雖是迅猛地轟在了眼前男人的胸膛之上,可對方卻是面不改色,紋絲不動,這一拳,似是打在了金剛羅漢身上,沒起到丁點作用!
眼見這一幕,姬應寒也有些震驚,收回手,才感覺自己手腕劇痛無比,手指關節嘎吱作響,竟有骨頭崩碎的錯覺。
楊大個看著少年那張滿臉不可置信的驚悸臉龐,還有那隻顫顫巍巍的小手,不由得淡淡一笑道:「別追了,我說了,我可以替你處置他!到時候由你說了算!」
少年望著遠處那個慌忙逃竄的身影,心中確實尤有不甘,卻已是無可奈何,沒了繼續追趕的想法,對著眼前之人出聲說道:「我憑什麼相信你?你怎麼說來,都算是半個宋家的人!再說了,你為什麼願意幫我?」
男人笑著說道:「你覺得,我像是一心一意為宋家出力的人嗎?」
姬應寒眉頭緊皺,繼續說道:「說吧,你想怎樣?」
聞言,男子指了指少年的另一隻手心,笑著說:「你只要原模原樣重新替我畫一幅這畫即可!」
少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還真忘了這物件依然被自己牢牢地握在手心之上,略有疑慮,緩緩說道:「你得告訴我這畫上到底畫的是什麼,還有,為何你偏偏要找我幫你?」
男子扶了扶腰間的那柄佩刀,向少年背後瞧了一眼,神色有些不自然,輕聲說道:「這第一個問題,我可以看在你能幫我的份上,毫無保留地告訴你,可這第二個問題,我無權奉告,若非要我解釋,我也只能說,這偏僻的山坳里,找不出第二個像你這樣能揮墨丹青的,嗯,的畫師了!」
聞言,少年並非因此番番誇讚而欣喜,反而情不自禁冷笑一聲,畫師?少年自己有多大的本事,比誰都清楚,四五年工夫,自己也只是在師父的指引下研習到了剛入門的畫工,雖比一般的同齡人要強上許多,但想起遠在天邊,近在咫尺的窯工宋桐,難免不會自慚形穢!眼見男人時不時就往姬應寒身後觀望,少年也是順著對方的視線望去,正有一人扶住另一人緩緩地往這邊行來,正是矮個子侍衛司馬長安與黃衣少年嚴廷陽。
少年瞧見了嚴廷陽已沒了先前的頹勢,輕鬆了許多,重重呼出一口氣問道:「你別拍馬屁,我不吃這一套!你為何不找那許桐許師傅,反而找我?人家好歹也是東越一流的畫師,經驗頗深,繪飾的行道高得很,哪是我能比肩的!」我不要求你能細緻入微地畫出來,比原物更加形象入神,也不相信你年紀輕輕就有畫龍點睛的本事,只要你能照樣子臨摹一遍即可,男子本想著將此話脫口而出,可再用心一想,發覺很是不可,萬一讓這心思細膩的少年看出端倪,自己豈不是前功盡棄,竹籃打水一場空?
楊大個扯了扯嗓子說道:「這你就不懂了吧!人家許師傅繪瓷手藝了得,確實沒的說,可要在紙上作畫,則是無病呻吟,與普通人作畫一般無二,不然,他為何要你上山啊?再說了,就這麼一副再簡單不過的素描,耽誤不了你多少時間,也不勞心勞力,反正你也要替許桐父子作畫飾瓷,也就順便了了我的一樁心事!」
「那你先告訴我,畫上所繪為何物!」
楊大個正色道:「這還看不出?小子,你仔細瞧瞧!」
姬應寒攤開麻紙,用心琢磨,沒個半點頭緒,搖了搖頭說道:「看不出來!」
男子喟然長嘆,繼續說道:「蛇唄!還能有啥!」
少年一把丟過那張麻紙,自覺不可思議,認為眼前之人定是在忽悠自己,有些氣憤地說:「你放什麼屁!你見過哪條蛇長這樣的?三隻眼睛,頭大如斗,還有兩隻胳膊兩條腿?一條換化成人形的蛇妖?逗誰呢?」
男人不怒反笑道:「沒見過長得像人一樣的三眼大頭蛇?也不奇怪,你沒見過並不代表這世上就沒有!小子,你姓鬼神之說嗎?反正,我信!這天地山河之精華,源源不絕,孕育世間生靈,那山魅精怪就由此而生,更別說那統治一方山水的山神水仙,都是冗雜各異,層出不窮!唉,你是不是只相信你師父溫梓慶是神仙,而不相信這人間沒有妖魔鬼怪?」
少年臉色凝重,問道:「你認識我師父!」聞言,男子答非所問道:「小子,你,你有沒有被蛇給咬過啊?我知道,我的話你要是全信了,我自己都不會相信!不過,這,最起碼也得半信半疑吧!你要是全盤否的了我的言辭,未免也太唐突了。反正呀,該說的我都說了,人世間,千奇百怪的事物數不勝數,也不差這麼一件!以後,你有機會,就會知曉了!」
少年搖了搖頭,他可不認為眼前之人能抱有什麼好心思:「我呸!別那這些魑魅魍魎來嚇唬本公子,我可不相信,就算真有,我也沒興趣知曉!還有,我沒被蛇咬過!本大俠怎麼會被蛇咬?真是笑話!」
聞言,男子竟是悵然若失,本想提一提這少年的興趣,說那畫中之物,就藏匿於蛇山之上,可見到對方一臉鄙夷的不屑神情與這些說辭,只好作罷,緩緩說道:「沒有就好,沒有就好,我隨便問問!啊呀,你到底願不願意替我作畫呀?」
姬應寒搖了搖頭,沒打算再和這個滿嘴胡言亂語的男人繼續嘮嗑,正要打算走開,竟被男人再一次用手按住了肩膀。
男人拍了拍腰間長刀,緩緩說道:「我不光可以替你收拾那姓宋的,還可以送你這把刀!」此話一出,少年愣了愣,轉頭望了望男人手中的佩刀,內心天人交戰,打得難分難解。
男人看姬應寒依舊無動於衷,不甘心地繼續重複:「你沒聽錯,我說,我願意給你我的佩刀,還會幫你好好收拾一頓那個宋玉慈!」
也是,少年對這刀劍之物可是喜愛得不行,想當初錢塘郡都尉孫奇睿造訪姬氏府邸,腰間一左一右,佩的就是一刀一劍,也不嫌走路別捏,搖搖擺擺地就往府門裡走,結果就被少年逮個正著,上前主動要求替這六品都尉好生保管這一刀一劍,胡編說這府內來客不準帶刀劍之物進入,恐招來禍害,還說人家佩著刀劍搖擺不定看著礙眼,替他摘了得了,免得走路成了累贅,晃來晃去不方便,可雖是這麼說,實則少年是別有用意,就算是個傻子,也未必就看不出,可孫奇睿卻是看破不說破!
孫奇睿雖說只是個小小的一縣都尉,手下百來號郡巡官兵,都是些庸庸碌碌,吃軍餉過日子的士卒,但其自幼熟讀兵家典籍,官場處事恪守本分,更是童叟無欺,待人接物溫文和氣,沒有平常武將的孤傲作風,對待姬應寒更是如此,鎮上的溫梓慶對此人就寫有讖語,「虎卧東窟撼一方,銀雀脫籠化金鳳。」
孫奇睿毫不客氣,說這區區刀劍,乃身外之物,看完歸還即可,於是,就爽朗大氣地交由少年仔細揣摩一番。相比於那些蠻橫無理、腰懸大刀居高自傲的為官武將,少年對此人更是倍感親近,兩人幾次照面下,就熱絡得不行,少年也與這位錢塘郡都尉叔侄相稱。
度支尚書得知此事後,先是半信半疑,叫來少年一問究竟才知曉此事當真,再與孫奇睿多次相談盛歡,杯酒論官事,飲茶說軍政后,才確信溫仙人所言不假,覺得眼前之人確實精通文韜武略,為人處世更是左右逢源,直接就勸少年找來小吳王嚴廷陽,親口替這位錢源郡說了好話,稱其配的上「奇才」二字,卻不料這位整日里盡和姬應寒瞎掰胡鬧的前朝皇子聽了后不置可否,叫那度支尚書敢怒不敢言,只好上書國師左處機,想舉薦此人,望其斟酌一二,升不陞官先不說,也總比滿腹才略無地施展、無人見聞要好。
自那時以後,少年就一發不可收拾,天天在姬遠耳邊碎碎念念要其出面去小鎮上的鐵匠鋪子那邊花些銀錢替自己打造一把好劍,可沒想到隔牆有耳,終是被府內的老太太給聽進了耳里,硬是命令自己兒子不準給這少年出門佩劍,怕其傷了自己,更是傷了外人,如此一來,造劍一說,也就難以如少年所願了。
小鎮之上,出門在外能身佩刀劍的,除了那些縣裡縣外下派到小鎮上巡查的官兵和鎮上的范、姬、宋三個大戶人家裡頭的侍衛,就數少之又少的江湖俠客,也不論其出處,身上所持刀劍都是花了大把銀錢專門叫人打造而出的,而青山鎮,更是如此,鐵匠鋪子就此一家,鋪子裡頭定製或是直接看中買走的鐵器物件,說貴不貴,可說便宜,也未必就真便宜,再說這打造的刀劍,沒個三四十兩銀子,甭提!先不說這刀劍是否鋒利,用著能否順手,光這最低價所要的銀錢,就夠一般的窮苦人家吃上一年的飯食了。
而這些,都要歸結於江南范家的精打細算、暗處使計。
在前朝皇叔嚴建安南下后,為了鞏固政權,東山再起而不得不有求於范氏祖族,才硬生生將官鹽改成了半官半民制的產鹽,也只是說好聽些罷了,實則,主要的生產流程、工人雇傭與運輸販賣等步驟,都由范家一手把控,在嚴建安死後,便愈演愈烈,再說這揚州的鐵器打造,更多的便是戰場兵器的鍛造,不必多說,可想而知!
小鎮上的鐵匠鋪子,由度支尚書瞞著少年一番溝通,不會不賣姬遠的面子,每每在少年提著錢袋子遠遠地走向鋪子,那望風的夥計就會大聲吆喝,直接關門大吉,讓少年在鋪子外頭罵罵咧咧,許久才肯離去,只好去找嚴廷陽,拿那把木劍湊合湊合,不說十分威風,可一分霸氣,總還是有的!
范家壟斷了揚州的鐵器製造業,無故抬價,借販夫走卒袖中不得藏鋒一說,硬是把賣與青年壯士的刀劍利器的價格翻成了南楚、北晉等國的三四倍!而這其中的貓膩,度支尚書姬遠怎能不知曉,以前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今夕不同往日,自嚴建安逝世后不久,左處機輔政,要一手扶持嚴廷陽,也要一手操控國事,也別說,這位與溫梓慶師出同門,算得上是他師兄的老人,沒兩把刷子還真對不起「師兄」二字,熟學國之重術,步步為營!
左處機輔政短短三年,就豪不留情地罷黜揚州上百名庸散世官,能者居上;徵兵與募兵並存,更改徵兵有軍餉一說,而邊境士卒的每月軍餉更是從五兩升至十兩,以殺敵多少來論功行賞、封官加爵,使得原先的越軍十萬,突漲將近一倍;還在保證揚州百姓分得的田地畝數與官稅利率不變的情形下,大力提高商賈稅率,借充實國庫之名打壓像范家這樣的富家豪門,說白了就是自古即有的重農抑商之說,令范家這樣的商賈世家有苦說不出,二十萬大軍的鎮壓,論任何一個士族門閥,都不敢說一個不字,這也就是為什麼兩位少年敢和范家對著乾的絕大部分原因了!
少年第二次聽到那楊大個的話后,依舊沒有說話,不是他看不上這男人腰間的那把刀,只是心裡總有一種說不明的古怪感覺,直到對方將那話第三次重重說出口,才使得姬應寒打定了主意,一試才知,於是問道:「你為什麼要再畫一幅一模一樣的畫?這有什麼講究嗎?」
見少年開了口,男子自以為能鬆口氣了,可等到對方把話講完,就是另一種心境了。
楊大個先是抓耳撓腮,無言以對,隨後就有些惱恨,絲毫不掩飾自己的火氣,真想好好教訓一頓眼前的這個刨根問底、極難對付的少年,卻見人家似乎一點也不畏懼自己,想必還是不能來硬的,再說,司馬長安就在不遠處,自己曾能說動手就動手呢?
男人漸漸緩和臉上的怒容,想了想,擠出一個笑臉,輕聲說道:「小公子啊!這樣,我再讓你看一樣東西,你要是喜歡,我就送你,不,你一定會喜歡!我也不怕你說我楊大個啰嗦,只要你替我照著原樣簡簡單單畫一幅這畫,我就給你三個好處!一,我替你收拾那宋氏子弟;二,我給你我的佩刀;三,我再送你一個寶貝!怎樣,這筆買賣,你做不做?哎哎哎,趕緊的,這天都快要黑了!」
聞言,少年佯裝燦爛一笑,一手摸了摸下巴,裝成對這筆生意有了些興趣的模樣,說實話,此時,少年的心裡啊,確實是挺感興趣的,這筆買賣,怎麼看自己都不虧啊!
姬應寒淡淡一句:「什麼好東西?拿出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