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越卷 第六章 不服
天色昏暗,冬夜裡更是如此。仙人巷盡頭,有間落魄小屋,小屋的老舊木門半掩著,屋內並未點燈,也不知是主人家故意為之,還是真的窮到了如此地步。
老人家閉著眼,靠在屋內僅有的竹編椅子上,一動不動,好在有著微微鼾聲,才讓一旁的年輕道士不覺著老人已經見背。
道士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白色道袍,不染塵埃,也正好合身,長得顏如冠玉、玉樹臨風,可惜是過於年輕了,就不能稱得上是仙風道骨。
年輕道士有些厭嫌這屋內過於黑暗,就給一旁的油燈添了火,卻也只能照亮半個屋子,哀嘆一聲,對著靠在椅背上的老人說道:「別裝睡了!想趕我走,你還沒這個本事!」
頓時,鼾聲不再,老人猛地睜眼,死死盯著眼前這個年輕人,迅速從椅子上躍起,身輕如雁,動作敏捷得與年紀實在不相符。
年輕道人立刻變了臉色,面露譏笑,陰險至極,與他平靜時的模樣簡直大相徑庭,吐出一句:「你可以試試!」
老人的一雙渾濁老眼瞪得更凶,視眼前之人為仇寇,猶豫片刻,才緩緩鬆開了自己緊握著的拳頭,沒好氣地開口:「你來我這做什麼,拉我下水?你是當我傻,還是當溫梓慶傻?」
老人兩句話說完,竟然哈哈大笑起來,一臉不屑的表情,繼續說道:「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還想打那兩孩子的主意?來到這仙人巷,一切都不由你說了算!你可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還假裝從容淡定,嚇唬誰呢?」
年輕道人對眼前之人的嘲笑毫不在意,依舊一副高人姿態,望了望那扇半開著的木門,自己找了張凳子坐了下來。
老人見到眼前這一幕,眼中閃過一絲詫異,隨後冷哼一聲,憤怒地說:「這凳子是你能坐的嗎?經過主人家的同意了?你師父就沒教你半點禮數?給老子起來!司馬長安都來這仙人巷了,你當他在外逛盪是純粹地看風景不成?憑你這修為境界,還想掩蓋氣息?人家早察覺到了,更何況是梓楠草堂里那位!」
年輕道人並未起身,只是望了望昏黃油燈照耀下的那張枯樹皮般的人臉,開口道:「那你說我為何還沒死呢?我不依然坐在這!有本事就拉我起來!」
說完,又對老人勾了勾手指,試圖挑釁一番!
站在一旁的老人頓時啞口無言,倒是更為惱怒,卻欲言又止,一直置於背後的手握緊了又鬆開!年輕人冷笑道:「這氣機,可不好把持吧!兩次都快外泄了,還不動手?人家溫梓慶就等著我出手!至於那姓姬的小娃娃么,呵!我自己有多少能耐,我自己心裡有數。這麼大塊石頭,我可搬不起,就算搬起來了,也是砸自己的腳!溫梓慶不殺我,自然有他的道理,無非就是知道我動不得那孩子。我會傻到送他一個殺我的理由?」
老人呸了一聲,吐出一口濃痰,說道:「殺你?還要理由?你今天還能走出這條巷子不成?」
「死?我要是真怕死,就不會來這了!仙人巷,還不如說是斷頭路!不過,我也真是好奇,你們這些亡國流民都聚到這裡來做什麼?」
老人自然不會回答這種問題,對此置若罔聞,反問道:「你今日來此,到底要幹什麼?」
年輕人笑道:「來打個照面!」老人聞言嘴角翹起,委實對眼前之人的荒誕行徑不齒,真是以身犯險,把腦袋別在了褲腰帶上來到此地只為打個照面,愚蠢之極!
「張道璆,你們這幫狗屁鍊氣師,滾得越遠越好,打個屁的照面,你能看出毛來?滾!別呆在老子的屋內,趕緊滾!」
老人實在是對眼前之人喜歡不起來,下定決心想要嘗試驅趕這個道貌岸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就算自己再不濟,還有梓楠草堂那位能做靠山,可此時,「嘎吱」一聲,半開的屋門給整個推開了。
一位黃衣少年扶著另一位白衣少年進了屋子,只是剛跨過門檻就停住了腳步,原是屋內除了那位被喚作老魚簍子的老前輩外,還有一位陌生人。
老人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止住趕人的架勢,當下開口說話,也不知說什麼才好,只能對著剛進門的兩位少年微微一笑。
而那坐著的年輕道人終是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佯裝笑著對著眼前的兩位少年打了聲招呼。
姬應寒面色凝重,少年自小就對這仙人巷裡的大多數人沒什麼好感,原是這些人都神神道道、一副與世隔絕、唯我獨高的冷傲作派,更何況眼前的這位年輕人。一來,與老魚簍子相比之下,這樣的笑,毫無誠意不說,還透著一股陰險古怪,難免令人心生芥蒂;二來,自己從未聽師父說過仙人巷裡有什麼道士,少年隨便一想都能猜到此人是仙人巷外之人,來到此處,居心叵測。
姬應寒轉頭看了看嚴廷陽,只見他也是沉下了臉,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陌生道士,入了神!
姬應寒收回視線,輕輕推開了嚴廷陽的手,準備對老人行禮,正要彎下腰,就覺一陣刺痛,疼得自己不經意間就冒出冷汗來。
老人和藹一笑,連忙阻止下了少年的動作,將其扶到了那張木椅上,卻沒有出口了解傷勢,反而收斂笑意,盯著那年輕道士,蓄勢待發,防賊也不過如此了!
一時間,萬籟無聲,一老二少都是看著那年輕道士,等著他的下一步行動,警惕得不能再警惕;反觀那道士,卻是神情自若,望著屋外的漆黑長夜,沒有理會其餘三人的凌厲眼神。
這時,嚴廷陽貓著步子來到姬應寒與老魚簍子身邊,輕聲問:「老前輩,姬應寒,這人是誰啊?」
老人正要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就見年輕道人猛地轉過了身,本以為他要出手,卻出人意料地陰冷一笑,微微點頭。
這時,老人猛地拔地而起,跳上房梁,使得整個屋子吱吱作響,大聲吐出一字。
滾!
聲勢浩大,如虎嘯龍吟,使得本就不牢固的屋門搖擺不定,發出尖銳的摩擦聲。
一旁的兩位少年紛紛捂住了耳朵,實在無法承受這刺破耳膜的巨響。
可那年輕道人卻出人意料地出了屋子,說滾就滾,只不過,當他剛踏上巷子里的一塊黑石,就心生不妙,抬頭望天。
一人於巷,如井底之蛙!
年輕人死死盯著天際,硬是沒敢眨眼。
突然,電閃雷鳴,黑雲壓城,如暴雨將至,其中聲勢抵得上不久前的老人撼梁的千百倍!
年輕人自然不會蠢到以為這是要打雷下雨了,只見他滿臉苦澀,說不出的無奈,搖了搖頭,視眼低垂,深深彎下了腰,朝那雷鳴聲傳來的方向鄭重地行了一禮!
片刻,烏雲散去,暴雷不再,年輕人才敢直起身來,隨後躍上一處房頂,憤懣地說了一句:「雷聲大,雨點小!」隨即,消失在了黑夜中!
屋內,老魚簍子對著少年姬應寒左看了看,右瞧了瞧,又伸手往少年身上摸索了一番,疼得少年緊咬著牙,盼著眼前的老前輩能夠快些結束。
老人皺起眉頭喃喃自語,一旁的嚴廷陽正要開口詢問病情,剎那間就見老人臉上沒了疑慮,反倒是先說道:「無大礙,就是受了些皮肉傷,開些治療跌打損傷的葯就行了!」
隨即,老人走到一處角落,翻箱倒櫃了一番,好不容易才拿出了一張寫有藥方的黃麻紙和兩袋藥材,走到姬應寒身邊,擦了擦汗說道:「我這,少了些藥材,額,這白楊皮和紅花啊,到時候你叫人再去藥鋪里各抓個二兩,其他的,我這都有了。說好了,這一袋是口服的,這一袋才是用來做成損傷膏攤貼的,記清楚了,別搞胡了!」
見姬應寒笑著點了點頭,老人才繼續說道:「這做貼膏的方法么,嗯!去搞個五斤麻油,先煎枯去滓,再煎至滴水成珠,炒下個一斤那啥!咦咦咦!得了,說了你也記不住,拿著這張單子叫下人去做就行!」
姬應寒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尷尬一笑,接過了那張黃麻紙和那兩袋葯。
老人猶豫了片刻,有些無奈,隨後又一把奪回了那兩袋葯,說道:「嘖!算了算了,大半夜的別回去了,小孩子走夜路的不安全,這口服的葯啊,老頭子先幫你煎上一碗。至於這貼膏,明日里抓了葯再搗騰吧!」
姬應寒聞言連忙起身行了一禮,誠懇說道:「謝謝老前輩!」老人則是擺了擺手,轉身去拿藥罐子,順帶了一句:「什麼老前輩,就不能叫聲爺爺來聽聽!」
兩位少年不由自主地看了對方一眼,笑而不語。
等那老魚簍子端來藥罐和鐵架子,取了些柴火,將一些都準備妥當,一旁的嚴廷陽才問道:「老爺爺,剛才那年輕道士是誰啊?以前我怎麼從未見過,為何您會對此人如此忌憚?哦,對了,您剛才使的那招好像不咋地,有點像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式!」
老人笑了笑,也不難為情,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又看了一眼坐著的姬應寒,回答道:「小吳王啊!說實話,老頭子我要是真和那人打起來,還的確不是他的對手。不過你倆也別怕,只要溫梓慶在,他就不敢在這仙人巷裡放肆!這年輕人並非仙人巷中人,你當然不曾見過,但你倆都記住了,此人絕非善類,別看他長得眉清目秀的,可做事卻陰險狡詐得很,為了一己私利絕不會把別人的性命安危放在眼裡,根本不是什麼修正道的方士!以後要是見到了,躲得遠遠的就行!自然會有人對付他。」
兩位少年對視一眼,先是皺了皺眉,隨後均是點了點頭。
第二日,姬家府邸外,就早早地站了兩人,一老一少,看架勢,應當是上門賠禮道歉來了!老的約莫四十來歲,只是早早白了頭髮,無形中拔高了自己的年紀,再看小的,長著一雙鬥雞眼,滿臉淤青,破了嘴鼻,正幽怨地望著府外的一尊石獅子。
府門外石獅子左右各一隻,三尺多高,口叼一顆石珠,張牙舞爪,面目不怒而威,看得那長著鬥雞眼的宋玉慈有些后怕,他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老爹,輕聲問道:「爹,還要等多久啊?那姬遠也欺人太甚了吧!昨天都站了一下午,今天又要!」
沒等宋玉慈把話講完,就狠狠地吃了一個板栗。疼得少年縮了縮脖子,視線下移盯著地面沒再言語。
宋平望著大門上頭的金字匾額,「紫氣東來」,略微出神,想到姬家以前的大門匾額上的四字並非如此,更別提鑲金了,約莫是五年前姬遠義兄姬書風死後才換上了這塊新匾額,就有些情緒低落,對著自己兒子說道:「你把人家侄子給打了,人家能不氣?這姬家,平日里都是大開大門,連流民乞丐都能進去討碗飯吃,可我們來了,反倒是大門緊閉。你爹我對此並不過多在意,他姬遠,有這個資格,也有這般本事!你沒聽人家管事僕役說了,要等小公子回來了,那度支尚書才肯見我們!等著便是了,你就盼著那姬家小公子早些回府吧!你好好想想,人家度支尚書大人連自己侄子都還沒見著,會放我們進去?真是白打你一頓了!」
說到這裡,宋玉慈竟有些紅了眼,想到昨日里自己是怎麼被老爹給拾掇的,那一巴掌一拳頭砸在自己身上可真是苦不堪言吶!
那時,宋平還邊打邊問:「夠不夠重?」
宋玉慈腦海中浮現出姬應寒的狼狽樣,本想假裝一番,點點頭,卻瞧見自己父親凶神惡煞的樣子,為實不敢撒謊,就又搖了搖頭。
狠狠一巴掌,一旁的下人僕役都不敢上前勸阻,就連宋平的夫人,即宋玉慈的娘親也只是抱著那哇哇大哭的小兒子在一旁抽噎。
「還打哪了?」
宋玉慈聞言又是指了指自己的大腿。
......
想到這些,宋玉慈就狠狠咬了咬牙,發出輕微咯咯聲。
一炷香之後,府外的石板路上有了少年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大門外的一老一少頓時打起了精神,紛紛向自己身後望去,一白衣少年正提了一袋草藥往大門這走來。
姬應寒一路哼著自己師父的小曲,一時間就沒察覺到遠處的二人。
「日出西山從未聞,讀書人做寫書人。局開天元八國同,棋走金角養大龍。墨筆揮,丹青落,萬物千景依舊顏。琴瑟鼓,彈指間,百轉千回悠揚嘆。人似楷,事若行,心狂草,叫你爾等敢不服,敢不服?」
姬應寒走到大門一丈開外,才瞧見了那兩人,硬是將曲子的最後三個字重複了一遍,沒有好臉色地看著兩人,對著那鬥雞眼問道:「你爹打得?」
宋玉慈沒有說話,轉頭看了看一旁強擠著笑臉的父親,隨後不情願地微微點頭!
宋平兩步作一步,三下五除二就來到了姬應寒身前,微微彎著腰,笑呵呵地說道:「小公子啊!身體可無恙啊?我已經幫你好好教訓過我家慈兒了,你看,被我打得鼻青臉腫的,你可解氣不?還望小公子莫要記仇哈!小孩子打架,就這樣,就這樣!」
說完,又是望了望自己的兒子,狠狠颳了一眼,又轉頭給一旁的姬應寒賠笑。
估計是府內的人聽到了門外的聲響,就半開了大門,走出來一老管事,叫王德。
這位六旬老人,與府中的老太太歲數相近,本是跟隨姬應寒父親姬書風走南闖北、鞍前馬後,只不過自家主人死後,也就跟了度支尚書,府內大事小事,事無巨細都肯搭把手,漸漸地也就成了姬遠的手足心腹。
可王德沒有說一個字,只是看了一眼那對父子,伸出自己的老手,牽著姬應寒入了大門,正要關門,就被一旁的姬應寒一手給抵住了。
這位小公子從門縫中探出腦袋,神色平靜,少了幾分稚氣,對著門外兩人說道:「自己人打自己人,算什麼本事?」
聞言,縣丞宋平抬了抬手要張口說話,就見大門又死死關上了,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響,嚇得宋玉慈身子一縮一抖。
宋平搖頭哀嘆,放下了手來。許久,宋玉慈緩過神來,死死瞪著一尊石獅子,捏緊了拳頭,低聲自語:「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