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越卷 第七章 往事重提
姬應寒穿過前院,急匆匆地走在府內花園中圍池而建的狹長廊道之中,由於個子不高,走路又只看腳下,就冷不丁地撞上了一個高大堅硬的身軀,「哎呦」一聲,抬頭望去,正是自己的叔叔姬遠。
這度支尚書也沒指責自己侄兒走路太急,只是仔細將孩子打量了一遍,看著那張被欺負得紫一塊青一塊的俏皮臉蛋,心疼得不行,反倒是少年毫不在乎地嬉皮笑臉。
姬遠摸了摸自己侄兒的小臉柔聲問道:「疼不疼啊?」
少年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道:「先前疼得不行,後來在仙人巷一位老爺爺那喝了碗葯湯,就稍微緩和了些,只要不主動觸及傷口,休養個幾日,也無大礙了。」
說完,姬應寒又抬手提了提手裡抓著的那袋葯,一旁的侍女連忙上前接過,看到自家主人揮了揮手,就主動退下,消失在了廊道中。
姬遠板下了臉,對著少年說道:「來,你和叔叔說說,怎麼處置門外的一老一少?叔叔聽你的。」
聞言,姬應寒柳眉微蹙,搖了搖頭說道:「做爹的把做兒子的給打了一頓,下手還不輕,比侄子還慘,看他們站在門外倒是有些誠意,算了吧!讓他們走吧,一直站在外頭也礙眼,被外人瞧見了還以為我們姬家在欺負他們宋家了呢!不過可說好了,那宋玉慈可不是我打的,這筆賬我得記著,別以為他宋平先把自己兒子教訓了一頓,侄子我就可以當什麼事都沒發生!下次,要是他還敢招惹我,有他好果子吃!」
姬遠又拿手摸了摸少年的腦袋,問道:「真不生氣?這能解氣?」
見自己侄子晃了晃小腦瓜子,姬遠才繼續說道:「那行,你回屋吧,你奶奶也等你等得著急!叔叔我這就去把這對父子趕走!」
說完,朝著姬應寒來時的方向大步而去了!
姬應寒並未急著去後院,反而是來到池子邊,看到池邊那塊巨大黑石上正坐著一位婢女,婢女名叫秋雨,二八年華,手裡正捧著一幅畫卷,痴痴笑個不停,見到自家小公子來了,連忙止住笑意,手忙腳亂地想把那幅畫給藏起來,好讓眼前之人瞧不見,可匆忙卷了半天,自家小公子卻已經來到了跟前,只好作罷,迅速站起身來,將畫卷藏掩在身後,竟是面露錯愕!
姬應寒望了望那巨大黑石,嘿嘿一笑,石頭原本是蛇山之物,也不知什麼原因就給滾下了山來,而那山下的人見著了這黑得不能再黑的石頭,就當成了寶貝,硬說是什麼天降神石。
後來就有三五個人將石頭硬生生抬上了馬車,給拉到了姬府,說是來孝敬度支尚書大人。
一開始,姬遠氣得牙痒痒,這麼大塊破石頭有什麼用,最多只是比一般的石頭黑了不少、沉了許多,並無其他異處。可後來,姬遠也算是通情達理,人家大老遠搬來這塊千斤重的巨石,也不好意思再讓他們給搬回去,就只好接納了,擺了好酒好肉款待了那些人一番。再後來,石頭就莫名其妙給搬到了這,府內的下人僕役見著了這大黑石,都是驚奇萬分,原是這石頭只要有人坐了上去,竟會嚶嚶作響,似金屬振鳴之聲,沒人知曉其中的玄機。
「秋雨姐姐,坐下便是了,無礙的。不就是一塊石頭嗎,又不是什麼奇珍異寶,放在這裡就是給人坐的!」姬應寒指了指大黑石說道。
婢女聞言連忙擺手,左顧右盼,見著四下無人,才開口說:「小公子,這可叫不得,要是被老太太和大人聽見了,那奴婢還不要被趕出大府!」
姬應寒又笑了笑,故意放大了聲音說道:「怎會!我叔叔和奶奶絕非是這般小心眼的人,就算是讓他們聽見了又如何,是我喊你姐,又不是你喊我弟!」
秋雨眨了眨那雙會說話的水靈眸子,捂嘴輕輕一笑,偷偷仔細看了一眼自家小主子,隨即就笑不出來了,也不知是誰吃了雄心豹子膽了,敢把自家小主子欺負得這般慘,竟是淚眼婆娑,下意識伸出纖纖玉手要去撫摸一下那張俏皮臉蛋,只是剛觸及就猛地縮了回來,俏臉一紅,低下了頭去,擦了擦淚水。
姬應寒頓時無語,實在無法理解眼前的這位姐姐怎就哭了,打也沒打在她身上,疼也疼在自己,那還哭啥?
少年一時間不知如何勸慰,有些尷尬,呵呵一笑,竟伸出小手,捏了捏眼前侍女那張如水蜜桃般的臉蛋!
秋雨抬起頭來,詫異地看著自家的小公子!姬應寒眼見這一幕,自覺有些難為情,啥也沒再說,撒腿就往後院跑去,沒了蹤影。
丫鬟秋雨止住淚水,用袖子將臉上的淚水抹乾,溫婉一笑,才望了望身側的大黑石,也未彎腿坐下,反而將那幅畫攤在了石頭上。
畫上畫得是一女子,惟妙惟肖,正是自己。少女依舊忍不住痴笑,竟把剛止住的眼淚又給笑了出來,喃喃自語:「小公子,你畫得真好!」
夜間,寒風凌冽,姬應寒早早地上了床,蓋了張厚實的大紫棉被,綢緞外頭繡得是高山流水峭寒松、青鳥黃鶯兩相望,繡花精巧。這可不是一般人家能夠買得起的被褥,少年也心知肚明,冬夜裡暖和得不行,也不敢在被窩裡亂蹬亂竄。
少年只是坐在床榻之上,背靠了大大的兩個繡花枕頭,將下半身塞進了被窩裡頭,沒急著要吩咐下人關了油燈躺下休息,原是等著自己叔叔來屋內給好好講個有趣的故事,如此一來,才能睡上個真香甜美的安穩覺。
也是,少年不光只聽自己叔叔在睡前講故事,偶爾也會求著奶奶來說上一說,只不過老太太每每講得都是些妖魔鬼怪的民間傳說,難免會把姬應寒嚇得半夜驚醒,相比於姬遠講得那些江湖俠客的英雄事迹,實在是有些提不起興趣!
姬應寒盼了半天,自己的房門終於給推了開,姬遠滿面桃花地進了屋子,坐在了少年床榻邊,皺了皺眉,問道:「咦!怎的,今晚,秋雨那丫頭沒來?咋不來給你暖暖床?侄子啊,這冬夜裡長得很,這都入深冬了,可也別凍壞了!」
姬應寒眨了眨眼,說道:「我怕她又哭了,就給打發走了。」
姬遠聞言,滿臉錯愕,繼續問道:「咋回事啊?這小丫鬟還哭上了?」
少年有些臉紅,輕聲說道:「白天里也不知怎的,見到我就給哭上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勸她好!」
聽了這話,姬遠看著自己侄兒那張委屈的小臉后,就哈哈大笑起來,笑得一旁的姬應寒先是百思不解,隨後竟是有了微微慍色,開口說道:「叔,別笑了,趕緊給侄子我講故事!我還要聽那個江虛懷的故事!」
姬遠終是不再笑了,卻是面露不悅,也是,少年說的這個故事,姬遠已經講了不下十遍了,第一次還好,可是接下來幾次,姬遠講得時候都隱約有些怒意,一次比一次要明顯。
江湖用刀第一人,更是江湖百年來在武道之路上走得最遠,爬得最高的人,也怪姬應寒白聽不厭,最令人咋舌的卻是此人並非男子,而是一介女流之輩,長得美若天仙,迷倒萬千江湖兒郎不說,還半隻腳踏進了天武境,有舉世無敵我獨尊的孤傲。
武分五境,分別為下、上、真、地、天,層層遞進,步步高升。
初學武,並不就是涉足下武境,沒有自身的先天造化、後天的勤學苦練與機緣巧合,可能就半輩子也只能被排擠在武道之外,淪為凡夫俗子。
而江湖中的上、真兩境武夫也是少之又少,只有正真進入地武境之人才配上高手二字,只不過這天下也才寥寥幾人而已,約莫是兩隻手也數得過來,更是被士族權貴奉為圭臬,刻意拉攏收買,好為己所用,只不過江湖人終究是江湖人,這些武道巔峰的高手中少有願意插手廟堂權謀之人。
至於最後一境,竟是千百年來無一人,唯有女刀江虛懷,只不過也甚是令人惋惜,女子屹立巔峰后不久,就銷聲匿跡,約莫是隱退江湖或者忘卻凡塵、羽化登仙,二十年來,無人知曉從中實情。
記得那一刀,斬去天下不平事,斬去江湖劍獨尊,更斬去千古女卑弱!
一笑一悲,白衣縱馬千骨唱;一人一刀,誰說女子不如男!種種事迹,這二十年來都在江湖上百傳不絕!
那時,也不知有多少江湖劍士棄劍反握刀,也不知有多少女子馬踏江湖走天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也莫過於此!
姬應寒看著自己叔叔一臉愁眉不展的古怪樣子,很是好奇,就問:「叔,為何每每提到這個人,你都是這般苦惱,還有略微地怒氣,就連說話的口氣也變了。以前我問你緣由,你都板著臉不回答,這次,無論如何,你都要說清楚。不然,侄子我這覺就沒法睡了!」
姬遠有些失神,想起了那個五年前失蹤了的大哥大嫂,人吶,一去不回算什麼道理,他默默轉頭,濕了眼眶,不敢讓年幼的侄兒看見自己老淚縱橫的模樣,扯了扯嗓子,故意壓低了聲音說道:「你真要聽?叔叔我怕你聽了更睡不好覺了!」
床榻上的少年沒有多想,只是嗯了一聲,好似等待著自己叔叔開始講一個新的故事!
男人望著桌上的油燈,一時間恍了眼,緩緩開頭道:「叔叔我一直都懷疑,懷疑她和你父母的死有關,你信嗎?」
有些事情,不被提及,就自以為能夠忘卻,可一旦被揭開了傷疤,就是無比痛楚。姬應寒也偶有在夜裡才會想起自己的父母,偷偷在被窩裡抽泣,夢到自己母親給少年燒最愛吃的紅燒鯉魚,雖是簡簡單單的一碗紅燒鯉魚,那時的他便能吃下整整三大碗米飯,也夢到自己騎在父親背上放風箏,風箏雖小,天卻很高。
可如今的少年,對這些想都不敢想,他怕自己一想起來就忍不住又哭了,怕自己的奶奶和叔叔瞧見了也會傷心,自己一直都想假裝,假裝自己能夠忘記,假裝自己成熟懂事,就像嚴廷陽一樣,父母殉情、叔叔病逝,也能整天高高興興地玩鬧。
但少年何嘗不知,他也是裝的,還裝得如此真切。
少年怕在街上見到別家的孩子和他們的爹開心地玩鬧,也不希望出門碰見哪家孩子正在被他們的母親整理衣角、梳理頭髮,疼愛得不行。每每遇見這些,他都會躲得遠遠的,獨自一人蹲在角落裡哭,也不敢哭得太大聲,很不理解為何別人家的孩子能有父母疼愛,也不理解為何宋平能下恨手把宋玉慈打得這麼慘,還迎著笑臉來賠禮道歉。
而自己,連爹娘的人,都已瞧不見了。他寧願被自己爹爹罵上幾句,被自己娘親拿著竹鞭追著打,也不願這世間再無他們的音訊蹤跡!
姬應寒嘩嘩淚水如洪水決堤般從眼眶湧出,強壓著自己的抽泣聲,可也是於事無補。
一旁的姬遠聞見自己侄子的輕微哽咽聲,顧不得先擦去自己眼角的淚水,就轉頭望向少年。
姬應寒卻是立即縮下了上半身,將整個身子都埋進了被子中,就連腦袋也蓋得嚴嚴實實,這才敢放聲哭起來。
一旁的姬遠看著那起起伏伏的被褥,聽著其中斷斷續續的抽噎細哭,一時間不知如何去安慰自己的侄子,面露愧色,似是怪自己今晚有些多嘴了,只不過,日後自己不提,就能保證侄子不會主動問?
足足一炷香之後,被窩裡的少年才漸漸止住了哭聲,帶著哭腔問道:「為什麼?」
姬遠俯下了身,輕輕說道:「你也不要怪叔叔我今日說起了此事,有些事,還不如早些和你講了好,也免得你日後來問!」
少年聞言,扯開了被子,露出了腦袋,擦了擦眼淚,點點頭,望著眼前的中年男人。
姬遠緩緩開口:「唉!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那江虛懷也不過是一女子,女子痴情起來,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見自己侄子始終牢牢看著自己,似是怕錯過了任何一字,就繼續開口:「叔叔我也不多說,就只說我所知道的。當年,那江虛懷和你爹有一段露水姻緣,你也知曉你爹是如何的才華出眾、相貌非凡,不論是那些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見著你爹,就好似失心瘋了般,天天圍著你爹轉,恨不得把你爹給吃了!可你爹啊,就偏偏只愛你娘一人。後來,江虛懷知道了你爹和你娘在一起的事,就曾多次試圖拆散他們,更可氣的是,在她黔驢技窮之時,甚至放話要殺了你娘,好在你爹和你叔叔早有防備,就讓這江虛懷出手未能成功。所以,叔叔我是真懷疑五年前你爹娘西入南楚的死和她有關,不然,在江湖上闖出了這般大名頭的人物怎能說消失就消失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些都難以考證,唯有見到她本人,才能問個清楚!」
姬遠說完這些,瞧見自己侄兒已徹底沒了淚水,就想開個玩笑調笑一番:「你以後找媳婦可別找那些心計深沉、慾壑難填的女子,娶個溫柔體貼、賢惠持家的就行!」
可姬應寒依舊面不改色,對自己叔叔的話無動於衷,側過了腦袋,閉上了眼。
姬遠見狀,不由得尷尬一笑,不再言語,只是哀聲嘆氣,靜靜地坐在少年床頭。
見侄子久久沒有出聲,只好起身,吹滅了那盞油燈,關門出屋。
漆黑如墨的小屋內,少年緊緊握住拳頭,內心如翻江倒海,層出不窮的想法湧現腦海,最後卻是想起了那襲黃衣,等那人長大了,是不是就不會如現在這般無憂自在了呢?自己又怎會不知他肩上的擔子會有多重!說好聽的便是江南,說難聽些就是東越蠻夷,在這裡,可有成千上萬的前朝老臣與亡國流民都牢牢看著他!
可自己,到底該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