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頂頂好看的白面饅頭
「還不進來?」屋內傳出的聲音,帶著幾分倦怠和嫌棄,入耳便如這秋天夜晚涼風,還有些不太明顯的無力。
正「近鄉情怯」的謝小公子瞬間乖巧應道,「好嘞。」
身體比腦子還快,上前幾步走到窗口,推開,翻身進去,落地。一系列動作熟稔極了,完了乖巧地站在顧辭面前,眼觀鼻鼻觀心,像是犯了錯的孩子,沒一會兒,又耐不住偷偷掀了眼皮子看顧辭。
夜色沉凝中,側身靠著軟榻的半大少年帶著久病的蒼白,看起來還有幾分氣若遊絲的綿軟,和之前偷偷溜進來看到的模樣倒的確是好了許多。
心頭那塊提了許多日的石頭,終於是輕輕擱下了。
只是胸臆間還有一口氣,始終提著——這人,幾乎每個月都要病一回,每一回都要鬧得人仰馬翻才罷休,甚至前段時間太醫院那幫庸醫都用了「後事」二字回稟,陛下為此發了好大的火。
如今雖是醒了,卻也不知道下一回又是什麼光景……
謝絳坐在顧辭身側,低了腦袋攪著手指,目光瞥向對方手裡的書,頓時一陣頭大,「你都這樣了,還看什麼兵書?一醒就勞心勞力的,大成離了你還能亂了不成?」
顧辭笑笑,因著面色的蒼白,令他的笑容看起來都多了幾分無力感,「這陣子,睡得多了些。如今既是醒了,一時半刻便也睡不著了。不過是太醫院大驚小怪罷了……哪有那麼兇險。」
謝絳撇撇嘴,對於顧辭說的字一個都不信。
四年前,膠州一役,大成險勝,顧辭重傷昏迷,全身筋脈盡毀,哪怕後來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但一身武功卻是半分不剩。當年馳騁沙場的少年,如今連劍都提不起,隔三差五就要病發垂危,太醫院一幫子老東西治了四年了治不好。
四年來,顧辭睡著的時間比醒著的時間多得多,自己來了那麼多趟,大多數時候他都昏昏沉沉的,好幾次連湯藥都喂不進去,可見,是真的兇險。
何況,太醫院那幫子老成精的人,九分病情都要遮遮掩掩虛虛實實地說成個七八分,生怕多說了半分遭了陛下責罰,若非真的到了那個地步,哪裡會用「準備後事」這般掉腦袋的言辭?
謝絳皺眉,不由分說抽走了顧辭手中的兵書,「還看,不嫌累得慌?……這麼多年,那幫庸醫查來查去的,連你是什麼病都說不清楚,更別說給個准信了。要我說,都該拖出去砍了算完。」
顧辭容色淡淡,聞言只道,「太醫們也不容易……最近,老爺子可好?」
顧辭口中的「老爺子」從來都只有指謝家老爺子,謝侯爺,謝絳的爺爺,太子太傅,也是顧辭的老師。
「他自然是極好,前兩日還揮著那龍首拐杖追著我滿院子打,我瞧著那身子骨比我可硬朗多了!」
「謝大人可好?」
溫潤公子哥,挨著輩分詢問你家裡長輩的情況,實在寒暄得很,即便表情再如何溫和,總也帶著幾分生疏。
顧辭最是怕這種規規矩矩的對話,生怕顧辭再一個個問下去,趕緊打住,「好!都好!謝大人除了一個小兒子不大稱心如意之外,啥都好!」
「我說你呀!」謝絳握著兵法,很是嫌棄得敲了敲一旁案幾,像是敲顧辭的榆木腦袋似的,「你自己心裡沒點數么,和你比起來,這帝都還有誰不好?!」
顧辭笑笑,沒說話,微微偏著頭看他,目光淡得像籠了一層深秋清晨的薄霧。
謝絳被他看得不大自在,莫名又想起來對方的輩分擱那,說到底是自己長輩,當下咳了咳,轉移了話題,「那個……你猜我今兒個在街上遇見誰了?」
顧辭不以為意,「你天天在外面瞎跑,每天遇見的人沒有千八百個,百來個總是有的,我哪能曉得你說的是誰?」
手中的書被抽走了,顧辭也有些憊懶,往毛毯中鑽了鑽,打了個不大不小的哈欠。很顯然的,對謝絳看起來格外神秘的話題沒有半分興趣。
謝絳也無所謂,自顧自說得起勁,「嘿,這回你鐵定猜不到!我見到了時歡!時歡誒!」
興緻勃勃地說完,就看對方表情還是懶洋洋的,當下只以為顧辭這丫是病久了腦子不大記事,又解釋道,「嗨,我估摸著你是不是忘記了,時家那個對外說是失蹤了的嫡女時歡,彼時你誇過她甚是好看來著。」
是有這麼一回事的。
時歡自小粉雕玉琢得很,時家又好面子,即便平日里並不待見,但一些正式的場合也並無過多怠慢,該有的場面還是會有,何況那幾年新婦剛進門沒多久,正是最恪守本分低調行事的那幾年,地盤不穩,斷斷做不出苛待嫡女這樣的事情。
是以,彼時的時歡的確是好看得很,軟軟糯糯的,像個發地恰到好處的白面饅頭。
那時的顧辭已經年少成名,他站在帝王身旁,一手牽著那位九五至尊的手,一手指著時歡,問,「那位頂頂漂亮的姑娘是誰?」
皇帝說,那是時家的姑娘,少年顧辭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嗯,甚是好看。」
皇帝喜歡這位後輩,他比自己的任何子嗣都要出色,但這份出色,也令他有些算不上杞人憂天的忌憚來,那時的時家對顧辭來說,並非良配。
是以,這位喜歡亂點鴛鴦譜的皇帝,這一次只是哈哈笑著,半點譜都沒有打算點。
像是終於想起有這麼一回事、這麼一個人一般,顧辭懶洋洋地點點頭,應著,「遇見便遇見了,又何處值得你這般大驚小怪的。」
語氣平緩。
文縐縐地像個老學究。
難怪自家老爺子最是喜歡他這位學生,這些年也是掛在嘴邊時常念叨著,謝絳總覺得,就這一點上而言,顧辭的確是像極了長輩。
只是,彼時的顧辭不是這樣的,雖說少年天才,卻依舊掩不住的稚氣可愛,偏生端地一副老成的姿態,聽說那時帝都的夫人們就喜歡逗弄他。
誰都不會想到,不過數載光陰變遷,少年天才纏綿病榻……再看那頂頂漂亮的白面饅頭,也似換了個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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