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任洪魯天池(下)
棕熊帶起的冰雪,像下雨一樣飛濺。
說時遲那時快。邪苴隆左手把阿梅妮往後一推,右手一掌朝已經撲到面前的棕熊的腦袋劈下。他做的這兩個動作,是同時完成的,不過用的力度卻大大不同。左手用力輕緩,恰好將阿梅妮甩出數尺而不傷及她,右手則看似輕輕向棕熊腦門一拍,實則暗中運力萬鈞,這是那種隔著豆腐擊打石頭,石頭破碎而豆腐完好的上層功夫。
阿梅妮反應也快,她借著邪苴隆的一甩之力,在空中一躍,已經拔劍在手,柔軟的腰身一個空翻,已經穩穩地站在雪地上。右手執劍,運氣發力,就要向棕熊衝鋒過來。
邪苴隆手一擺,說,梅妮,沒事兒。
其實,邪苴隆已經看見,那隻棕熊受到他的一擊,頭蓋骨大約完全破碎,整個腦袋耷拉疲軟下來,巨大的軀體也沉重地摔倒在雪地上。它已經死得不能再死。
阿梅妮說,看在任洪魯大山的面上,今天,我就不割這四隻碩大的熊掌。
邪苴隆說,趕路要緊。否則,魚和熊掌,我們可以得兼。
阿梅妮說,哪裡有魚。
邪苴隆向前一指,說,你看。
山脊那邊,高天麗日碧空萬里之下,赫然卧著一個碧藍碧藍的半圓形冰湖。雪峰潔白的倒影映在清澈的湖水之中,好一個任洪魯天池。那冰湖之水,似乎不是平凡之水,它像最上等的絲綢那樣光滑,當山風拂過,它又像最上等的絲綢那樣浮出皺紋,無比的悠雅,充滿生機與靈性。
當兩人入迷地看著冰湖時,那碧藍碧藍的水面上,忽然冒出一尾碩大的魚。它潔白如玉,曲線優美,靜靜地浮在那非凡的水面上。然而,當兩人再看,那尾碩大的魚,根本就不是一般的魚。因為,它雖然有著魚的身體,但是,它卻有著人類的頭,一個絕世佳人嬌美無比的頭。它一定有著極其強大的氣場,因為當它一出現,似乎方圓百里的時間也停止流動,萬物無不以它為中心。它有一種君臨天下驚世駭俗的大氣與大美。
邪苴隆與阿梅妮呆若木雞。
半晌,邪苴隆說,梅妮,我承認,所有人間的佳麗,在這個人首魚身的精怪面前,全都成為糠糟。
阿梅妮有點惱怒,不過,她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人首魚身的精怪,它那超出所有人類想象的美麗,特別是它那人首的美麗,完全沒有受到人間煙火的影響,比雪山之上的雪蓮還要清純一萬倍。它是人類的頭,卻超越所有人類的美麗。所以,阿梅妮問,包括我嗎?阿梅妮這樣問的時候,其實,她已經承認,包括她。不過,她希望邪苴隆在她面前撒一個美麗的謊,說,不包括。她滿懷信心地等待著這個傻瓜的回答。
然而,邪苴隆坦率地說,包括你。梅妮,你的美麗,在人間找得到。比如,當年,我的母親,就是益那鳳毛麟角的幾個頂級美女中的翹楚。你呢,堪稱楚哪蒙國或者說可樂洛姆之花,但是,你的美麗,仍然屬於人間的美麗。而現在的事實,是這個人首魚身的精怪,它的美麗,根本就不是人類世界的女人所可能具有的美麗。你看,它的面龐,它的眼睛,包括眼神,它的鼻子,耳朵,它的披散如瀑的黑色長發,它無比優美的身軀……
阿梅妮微微一笑,說,苴隆,你這樣回答,我很高興,因為,你沒有撒謊。你要是說,我比那精怪美麗,這無異睜眼說瞎話。
邪苴隆警惕地低聲說,梅妮,小心,防備它的攻擊。
阿梅妮不以為然地說,你以為,如此美麗如此超凡的存在,會屑於攻擊兩個醜陋而蠢笨的人類嗎。
邪苴隆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阿梅妮笑道,它是人嗎,它根本就不是人嘛。我覺得,它應該算是這任洪魯山上的魚仙。
邪苴隆說,此魚不是平凡魚。梅妮,以前,我看那史圖畫,看見過獨腳野人、羊頭青人、雞冠黃人、虎頭青人、虎頭紅人、鷹頭人、牛頭人、馬頭人、人首蛇身、九足尼能人、六手實索人、九頭鳥、鷹翅龍馬等等奇怪生靈,可是,魚身人首,這種生靈,那史圖上,我沒有看見過。這說明,我們的祖先,也沒有看見過魚身人首這種生靈,否則,他們早就把它畫上那史圖了。你說呢,梅妮。
阿梅妮說,言之有理。依本糠糟之見,魚身人首這種生靈,也許,連斯鋪、斯嫫兩位當世大賢也未必有緣看見過。
邪苴隆說,魚身人首這種生靈,也許是一種在這靜淵之湖修鍊的另一個世界的大賢。它與斯鋪、斯嫫兩位當世大賢本來不在一個世界上,所以,雖然共處任洪魯,但是互不干涉。任洪魯之影,任洪魯天池,可能就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或者出口。我只能這麼猜想。
阿梅妮突然把邪苴隆一推,驚呼道,小心。
一隻金錢豹,席捲著冰雪顆粒,像一股颶風,直朝邪苴隆撲來。
邪苴隆也感覺到一股強大的衝力,突然從後面衝來。梅妮一推,他就勢一側身,兩足踏穩,重心下沉,看準金錢豹的腰部,飛起一腳踢出。
看似輕飄飄的一踢,卻使金錢豹完全散架,癱軟在地,動彈不得。
邪苴隆說,在這麼美麗的生靈面前,做這種殺生之事,實屬無奈。得罪。
也許是受到驚動,那魚身人首的生靈,紅唇微啟,竟發出一種無可比擬的天籟之音。那種妙不可言的聲音,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如空谷幽蘭,如鏡花水月,如春江月夜,如羚羊掛角。
那聲音,也許是一種歌曲,也許是一種語言。不過,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聲音,像水,而聽見它的人類的靈魂,則是鹽。鹽入水則溶化。
那是一種邪惡到極點也美麗到極點的聲音。
邪苴隆只覺得渾身骨頭酥軟,甚至連站立的力氣也沒有。他一屁股坐在雪地上,目瞪口呆地盯著那魚身人首的生靈,完全沉醉在它魔力無邊的美妙之音里。它的眼睛,彷彿在微笑,彷彿在誘惑,也彷彿在暗示,總之,當邪苴隆看到它的眼神之後,就完全靈魂出竅,坐在地上根本就不能動彈。
那是一種邪惡到極點也美麗到極點的眼神。
阿梅妮呢,則站在邪苴隆身邊,她也看見魚身人首的生靈那要命的眼神,已經像樹樁一樣,完全不能再動哪怕一步。
邪苴隆與阿梅妮就那樣一坐一站,如泥塑銅雕,不知日已西斜,不知倦鳥入林,不知月明如鉤,不知星空旋轉。
那魚身人首的生靈,與其說它是漂浮在任洪魯天池裡,不如說它是漂浮在邪苴隆與阿梅妮已經像鹽一樣溶化於水的靈魂里。
星光璀璨。夜已深矣。
邪苴隆與阿梅妮當然根本就不知道時間的推移,更不知道飢餓與口渴。要命的是,他倆已經把明天中午抵達洪魯朵閣的事拋到九宵雲外,完全沉醉在那邪惡到極點也美麗到極點的聲音里,完全沉醉在那邪惡到極點也美麗到極點的眼神里。
似乎,就這樣,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爛。
時光流逝。良宵苦短。
黎明,不可阻擋地降臨。
當第一縷陽光照射到碧藍碧的任洪魯天池的時候,像做夢一般的邪苴隆彷彿看見,一隻金光閃閃的白麒麟在空中飛來。緊接著,那魚身人首的生靈就極其迅速地停止歌唱,倏地沉入水下消失。
一個聲音在邪苴隆耳畔響起,孩子,醒來吧,快去拜見斯鋪斯嫫兩位大賢。
邪苴隆像從一個長長的迷夢中突然醒來,感覺自身的重量在一點一點恢復,自身的力氣也在一點一點恢復。然後,他舉起兩臂,一下子站立起來,正好看見,那隻金光閃閃的白麒麟在天際雲邊消失。
邪苴隆望空說,謝謝你,布吉突爺爺。
邪苴隆把阿梅妮從迷夢中喊醒。
阿梅妮一清醒過來就說,大事不好,我們上當啦,在這裡裹足不前。
邪苴隆說,幸好,剛才,布吉突爺爺派出他的白麒麟,把那魚身人首的生靈嚇到水面之下消失不見。否則,我們就要誤大事。
阿梅妮說,這地方最強大的存在,不是棕熊或者金錢豹,而是那魚身人首的生靈。
邪苴隆說,不錯。它不可思議的力量,來自它邪惡的美麗,或者,美麗的邪惡。
邪苴隆邁開大步,說,梅妮,出太陽了,快走。唉,白白耽擱一晚夕。
當兩人沿著陡峭的冰川攀登的時候,太陽當空照,越升越高,冰雪得陽光,十分耀眼,先是晃得眼睛酸脹,然後眼前陣陣發黑,覺得刺痛,總之極其難受。
阿梅妮說,苴隆,我們得想個法子,否則,這個樣子,要不了兩個時辰,我們的眼睛就會受傷。
邪苴隆望望阿梅妮的黑色絲綢裙子,笑著說,梅妮,法子有了,只是,不知你願意不願意貢獻一點東西出來。
阿梅妮說,什麼東西,你直說吧。
邪苴隆說,把你的黑色絲綢裙子割兩片下來,只需要二指寬,蒙住眼睛,不就不怕強光了么。
阿梅妮立即抽出短劍,把絲質裙擺的下方,割下二指寬一尺來長的兩片,給邪苴隆蒙住兩眼,在腦後打結。這樣,透過一層黑色絲綢,雖然視線不是太好,但是強光刺眼的難受是沒有了。
兩人快速攀登。
任洪魯九層岩雪山,就要攀登到頂,阿梅妮卻突然腳下一滑,跌進一個冰窟窿。邪苴隆只聽她發出一聲尖叫,就突然從面前消失。唉,都怪眼睛蒙著黑色絲綢帶子,沒有及時發現那個要命的冰窟窿陷阱。因為,它的表面,蒙著一層夜裡剛結成的薄冰,人一踩,就掉落下去。
邪苴隆趴在冰窟窿入口邊往下一看,只見此洞筆直朝下,深不見底,梅妮蹤影全無。他大聲呼喊,洞里除開他的回聲,根本就沒有任何其它聲音。他本來以為,如果此洞不是太深,他可以用繩子把梅妮拉上來。可是,這個冰窟窿實在太深。
沒有任何猶豫,邪苴隆一把扯掉蒙著眼睛的黑色絲綢帶子,縱身跳下那個冰窟窿。他必須找到阿梅妮,就算是死,也要與阿梅妮死在一起。
邪苴隆只覺得耳邊風聲呼呼,身體像石頭似的,筆直地往下墜落,無法抓住什麼東西。不過,這個冰窟窿也不是太深,因為,隨著蓬的一聲,邪苴隆掉入水中。
四周一片漆黑。
邪苴隆努力睜大眼睛,一邊泅水,一邊高呼,梅妮,梅妮,你在哪裡……梅妮,梅妮,你在哪裡……
這是一個有水的地下山洞。因為一片漆黑,邪苴隆覺得,不能在黑暗中反覆折騰,那樣,不可能找到出口。他於是靜靜地置身水中,仔細感受水的流向。必須順著水的流向,往一個方向前進,才可能找到出口。他這樣想著,泅水時就不盲目亂動。
邪苴隆只聽見黑暗的山洞中迴響著自己泅水的聲音。
他不斷呼喚阿梅妮,可是,山洞的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的回聲。
從可樂洛姆出發以來,雖然一路苦難重重,但是邪苴隆與阿梅妮形影不離,邪苴隆從沒有感到過沮喪與絕望。然而,此時此刻,邪苴隆在黑暗的山洞中陷入巨大的沮喪與絕望。
他悲憤地吶喊,蒼天啊,策舉祖啊,難道,益那邪苴隆,就這樣功虧一簣,含恨在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