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北蠻人崇尚力量,即使是怯懦的南祁人,只要被認可為強大,就會給予一次直立站起的機會。雖然最終依舊是死亡,但起碼能在死前像個人。

這是北境,中原人唯一拾起尊嚴的機會。

已經很久很久沒人能夠有這樣的殊榮。

岱欽眼中拾得還不夠格,但拾得指著士兵說:他們也需要一場決鬥來激起鬥志!

是的,確實是這樣。

拾得一語中的,讓他目光之中多了幾分深究。

沒有任何人能夠一直保持興奮和戰意,尤其眼下,戰場接連失利,北蠻士兵對待奴隸和俘虜越發殘忍,似乎是在泄憤。殺死一隻任人宰割的羔羊泄憤,是頹喪的另一種表現。

就在今早,岱欽還在想,該辦一場角斗賽還是篝火會來鼓舞士氣。

如此,何樂而不為呢?

營地被清理出一塊空地,做為挑戰場。

小喜緊攥著拾得一片衣角,跟在身側稍後。

她嘴唇青白,哆嗦著,發不出半點聲音。

小手攥得緊緊的,拾得不敢太用力,看她胳膊上還有一道傷痕,想來是剛才被鞭子掃到的,罵道:「真笨!笨死了!就不會躲開?」

「去一旁好好看著,好好看哥怎麼把這些北蠻人打敗!」拾得如是說。

這句話讓在場不少人嗤笑。

北蠻人對這個乾瘦的還沒兩根柴火粗的奴隸十分不屑。

但他們不敢質疑將軍大人的眼光,心裡都覺著這隻不過是個消遣磋磨的玩具。

岱欽輕笑,站在人群之外,心裡想:但願他能多撐幾場。

在接連兩個人被擊敗之後,他們開始正視這根柴火。

湊過來的人越來越多,進去挑戰的人越來越壯碩。較之拾得,真像是一群野獸在欺負一隻小雞崽兒。

耶律羲擦拳磨掌躍躍欲試,礙於岱欽在一旁,也只能忍著。

但按捺不住兩眼發光,看著又一個上場的勇士被人抬下去,問:「這小貂子武功怎麼樣?」

薄唇線條如雕刻,微微揚起,這小貂子實在聰明,懂得因時制宜,清楚自己身份。殺招之下留有餘地,不致人於死。

此時此地拾得無比清楚,眼前只有兩個選擇:擊敗對手,或者被虐殺。

若在北蠻沾上人命自己絕對沒有活路。

即便身在地獄,亦從不放過任何一絲生機。

體魄壯碩的北蠻人,身上肌肉虯結硬如磐石,論力氣絕對比不過。但拾得靈活,身形極快,在對方剛進場還未立定便發起攻擊,躥躍到那人身後一腳踢在脖頸,然後趁他回頭時手掌化鉤攻其咽喉,速度夠快,力度狠厲,足夠令人短暫窒息。

「好!」耶律羲不由叫了聲,想起方才問題還未被回應,用胳膊碰了碰岱欽腰側。

眼看又一位勇士上去挑戰,岱欽興緻不錯,不想錯過,目光依舊膠著在場中那個身影上,不徐不疾開口道:「尚可!」

耶律羲以為自己聽錯了,從挑戰場上挪開視線,一臉疑惑看向自己兄長。

岱欽轉過頭,看著自己最小的弟弟,目光有些寵溺:「殺手與武者不同。」

「你沒發現嗎?凡是挑戰者沒有一個在場上施展三招以上。」

確實是這樣,有的甚至剛上去就被抬下來,根本沒機會出招。

「殺手追求一招致命,殺手的功夫只適於殺人。以武功來論不太合適。」

就在剛剛,又一位勇士被抬下去,左肩筋脈半費,若再稍稍往下一寸這會該是連心臟都挖出來了。誰能想兇器竟是一隻手,一隻乾瘦的只剩骨頭的小手,穿破皮肉,幾乎整隻插進人身體里。

拾得甩了甩手上的血,還未來的及喘口氣,又一個人走進場內。

這個人在北蠻軍中頗有名氣,臂長腿長,論武力能在軍中排進前三十內。

剛才上場都是些不上不下的,有本事的人被奉承久了難免生出幾分傲氣,不屑於去撅折一根柴火。

此時這位勇士站出來,著實讓人群小小沸騰起來。

這人很難纏,拾得一擊不中,被迫與他纏鬥起來。論力氣拾得遠不及他,論速度這人也不慢,他長臂長腿,下盤紮實,一套通臂拳加劈風腿,攻守兼備,拾得唯有招架之力。

被一拳搗在肚腹,彎腰躲過七分力道,回退幾步,腹痛如腸絞。

小喜在一旁見了忍不住開始掉眼淚控訴著:「這不公平!這不公平!」

但沒有人會聽她說什麼,也不會給拾得喘口氣的機會,那人又揮拳過來,拾得忍住疼痛,從正面借著他的腿力躍上半空,虛空晃了一招,見著機會直接戳向雙目。那人用一手捂著眼,另一手做拳襲向拾得。拾得用了個巧勁拉住他胳膊,另一手直擊腋下柔軟處,一個旋身便就將那人整條胳膊卸下來。招數之狠戾連皮肉都撕扯破了一些,即使接回去也幾乎算是廢了。

岱欽凝著臉,耶律羲感覺到他不悅。

拾得也是沒辦法,就像岱欽所言,自己的招式並不適合纏鬥。

殺招,卻還要留人性命。

而對手毫無顧忌,自己稍有不慎,立即喪命。

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北蠻人本就天生好鬥,拾得成功勾起了他們的挑戰欲,勝負心。

這個看似瘦小的漢人讓人們琢磨不透,不由好奇:他真有那麼厲害?

這個問題,必然要親自驗證過才肯罷休。

之後上場之人良莠不齊,有的連一招都接不住,剛上場就被抬下去;也有厲害的,一拳能將骨頭都打碎。

從晌午一直到傍晚,周圍架起篝火,火光搖曳,那些人眼中發著綠光,像是要將人生吞活剝了。

小喜哭得像是死了爹娘,但她娘死的時候也沒見她這般哭過。拾得想起來,她還不知道。

她臉上的草汁早就被眼淚衝掉了,露出原本膚色,白如凝脂,鼻尖眼眶都是紅的,一雙眼兒清透如琉璃,如同畫卷上的仙女。

有幾雙目光黏在她身上,一瞬不瞬,小喜絲毫不覺。

她緊緊盯著場內,看到拾得又被打中,傷在臉上,吐出一口血。她沖人們哭喊:「別打了,別打了!」可是沒有人聽她的,只有幾聲調笑回應。

「小美人,等把你這情郎哥哥殺了,再來好好疼你!」一人上場前如是說。

旁人跟著起鬨,污言穢語不斷,但是都沒上前對小喜做什麼。因為在北蠻人看來,她的男人還沒死,殺了她男人就能光明正大享受她。

拾得呸了一口,揚聲對身後說:「哭什麼?我還沒死呢!睜大眼看著,看哥怎麼打敗他們!」

小喜捂著臉,須臾,扯出一個似哭一樣的笑。

「嗯」

她應了聲,當真抬起小臉,睜大眼睛,看著場內打鬥。儘管眼前一片模糊,模糊的什麼都看不清,眼淚不斷往下落,她依舊挺直腰桿揚著頭。

拾得再一次將場上之人擊倒,用腿絞住那人脖子,直到他不再掙扎。

「好!」

清靈的嗓音配合著掌聲。

拾得轉過頭,就見小喜站在不遠,火光映照下,她顯得越發耀眼,如靈山壁畫上浴火重生的鳳凰,一聲清啼直上九霄。

拾得一直不願意承認小喜身上那種清冷是傲氣。因為在拾得看來只有有權有勢的人才配有傲氣。

忽而想笑:真不知那惡毒婆娘怎會生出這麼個閨女?

她該活到現在的。

又一人上場,拾得已然沒力氣跟他們多耗,直接將那人喉嚨割破了。傷不至死,但流血太多,甚為駭人。沒人看見用的什麼武器,甚至連招數都未看清。

拾得甩了下手上的血,沖著人群邪笑,叫囂:「北蠻無人了嗎?」

有人又要上去,被一人攔住。

沒想到竟被個小小南祁人這般看不起。

耶律羲也欲上前,被岱欽攔住。

小王子急了拖著長音喚了聲:「哥」

「你能打過?」岱欽問他:「是想讓這下賤的南祁人更狂傲些嗎?」

岱欽目光森寒,這小鬼無論如何都留不得!

人群安靜了些許,許多人估量著自己,稍稍後退。北蠻人不怕死,但這是決鬥,因為對方是南祁人導致他們都忘了,強者與強者之間才是決鬥。

不自量力上去只是徒增笑話!

拾得就是在笑話他們:瞧瞧,你們多弱,上來就被我打敗了!北蠻沒有能戰之人嗎?

一人觀望許久,從人群里走出來。

這人高有九尺,壯如棕熊,一身橫練功夫讓他看起來比天神廟的塑像還寶相莊嚴。

那人擺出架勢卻不見拾得動作。

拾得上下打量,而後竟席地而坐,甚至直接閉上眼。

達日阿赤皺著眉問:「你這是做什麼?」

拾得長出口氣,理所當然說:「認輸啊!」

達日阿赤顯然沒想到拾得會這麼說,剛才還在叫囂北蠻無人,這會兒竟就認輸了?

達日阿赤慍怒:「快起來!我不允許不戰而言敗!」

拾得睜開眼看著他,語速輕緩:「你不允許我不戰而言敗,卻能心安理得勝之不武?我現在起來頂多能讓你落得個北蠻勇士的稱謂。我憑什麼要成全你?隨便你要殺要打!來吧!」

岱欽目光森寒從人群里走出來,隨手抽出一士兵腰間佩刀,達日阿赤見狀立刻擋在他身前阻止道:「岱欽,你不能殺他!」

只聽達日阿赤一臉正色道:「我即站在這決鬥場中,必定要與他來一場真正的決鬥!我要讓他見識到北蠻人的強大!天神為證,我們北蠻人向來光明磊落!我必然要讓他心悅誠服!」

耶律羲也追上前來阻攔。

「呵呵!」岱欽輕笑,聲如利風,削筋剔骨,一雙鷹鶩般的眼死死看著拾得。

想不到竟是光明正大被這小鬼算計了!

硬是將一局死棋走到這樣的結果。

真是該死!

此時殺他,即違背初衷,搞不好還會使得眾心離散。

岱欽忽然也很想看看,到了明日這小鬼還能想到什麼辦法活下來。

人群散去,有人送來烤肉、烤餅和馬奶酒。

拾得塞了滿嘴,也給小喜嘴裡塞了一塊。因為脫力導致手抖,手上還沾著血,拾得絲毫不在意,大口吃著烤肉。端起酒器往嘴裡灌,酒不好喝,但可以止疼。忙活之餘塞了一塊烤肉到小喜手裡:「吃啊!快吃啊!」

小喜眼睛里又蓄滿淚花,泫然欲滴。

拾得一個人把飯吃成打仗的樣子,如同狂風過境,風捲雲殘,那些足夠兩三個成年男子的食物全部進了一人肚子。

饜足的打飽嗝摸著肚皮,仰頭看著天上皓月,迎面吹來的風似乎帶著暖意。

小喜也隨拾得躺在草地上,看著星空,星河雖璀璨但卻不是這世上最耀眼的。

誰都不知明天會發生什麼,只有拾得心裡清楚,馬上可以離開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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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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